尧州,位于大梁版图的东南角,毗邻天沧江的入海口。
南境五州之地,尧州的面积最大,即便放在整个大梁十三州内也能排到第四。
这里物产丰饶水网密布,属于典型的南境水乡地形,极不利于骑兵作战,却也因此操练出南军之中名列前茅的步卒。
尧州有两座大营,分别是靠近瀚海方向的固垒大营和靠近定州方向的尧山大营。
当年冼春秋便是尧山大营主帅,在得到都中心腹的密报之后,连夜渡过天沧江投奔南周。这件事一直被尧山大营的将士们视作耻辱,三十六年来无时无刻不想洗刷,但是却没有人认真想过,为何冼春秋要叛逃?
出身于楚国府的冼春秋能力强悍,年仅二十六岁时便独当一面成为尧山大营的主帅,前途可谓一片光明,要知道当时的谷梁和路敏还只是刚刚从军的毛头小子。然而他在主帅的位置上才坐了半年,震惊朝野的楚国府谋逆案爆发,冼春秋就此成为流落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即便有中宗皇帝的强力压制,民间依然无法禁绝各种猜疑的声音。
因为冼春秋虽然年轻有为,但掌控的是边军而非京军,难道他靠着一个尧山大营就能千里奔袭攻取京都?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三十余年时间过去,经过朝廷无数次的定论,冼春秋最终成为一个谋朝篡逆的叛臣贼子。
尧山大营的将士们从入营之日起就需要接受这样的教育,这是六年前雄武侯蓝宇接任主帅之后定下的规矩。
雄武侯府并非开国元勋,在裴越加封之前,蓝宇是六位一等国侯中唯一的新晋武勋。
其人身长八尺,身躯魁梧,虎头燕颔,不怒自威,即便只是坐着也能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蓝元琛乃是他的独子,虽然在尧州乃至整个南境都算排得上号的权贵子弟,在外面几乎人人吹捧,可是在父亲面前乖巧地宛如一只鹌鹑。即便他眼下受了伤,脸上疼痛难忍,可依旧笔直地站着,眼睛望着脚边的地面,丝毫不敢乱动。
“这么说,裴越只是打了你十几个耳光,并没有对你动杀心,甚至让人帮你挪开马匹,以免你双腿残疾?”蓝宇正襟危坐,双手搭在扶手上,声音低沉语调平缓。
蓝元琛毕恭毕敬地说道:“回父亲,是这样。”
蓝宇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道:“为父让你先下手为强,为何不敢?”
蓝元琛“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紧张地说道:“父亲,他毕竟……毕竟是一等国侯……”
“哦?”蓝宇眼睑微动,缓缓说道:“你与他并未互通姓名,他也只带着十几个护卫,依你尧州第一大纨绔的性格,竟然不敢动手,只会学那些妇人喋喋不休?”
蓝元琛脸上大汗淋漓,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当时优柔寡断,丢了父亲的脸面。”
“起来,为父没有罚你。”蓝宇端起几上的茶盏,淡淡道:“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为何要让你挑衅裴越,下去。”
蓝元琛如逢大赦,恭敬地行礼之后退下。
蓝宇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沉吟道:“你的堂弟空有一身骄纵脾气,行事手段却不及你半分。”
从侧后方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微笑摇头道:“二叔,元琛只是在您面前畏惧过甚,其实这件事他没做错。裴越心狠手辣杀性极重,要是元琛先下手为强,那压在他身上的马匹恐怕就没人来挪开。”
蓝宇不疾不徐地说道:“看来你去了一趟京都,被王九玄那小子灌了不少迷魂汤。”
年轻男人站在他旁边,沉静地说道:“二叔,侄儿与王九玄去过裴越的沁园和祥云号,也曾远远看过藏锋卫的操练,不得不说此人乃是当世罕见的英才。”
蓝宇轻哼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比之当年的冼春秋如何?”
年轻男人怔了怔,神情凝重地说道:“难道二叔和魏国公准备效仿当年故事?”
蓝宇眼中射出一抹锐利的光芒,摇头道:“冼春秋恐怕还会死在魏国公后面,裴越这种祸害岂能留那么多年?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应该知道死人才安全。”
年轻男人品味着这句话,片刻之后躬身道:“二叔,侄儿想去南周。”
蓝宇沉默片刻,缓缓道:“去可以,但是记住不要插手我的安排。”
年轻男人喜道:“侄儿谨记。”
蓝宇摆摆手,年轻男人领命退下。
他端着茶盏放到嘴边,将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
“江上渡,江边路。
形胜地,兴亡处。
览遗踪,胜读史书言语。
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问道傍、杨柳为谁春,摇金缕。”
——《天沧江怀古》
定州南境,蒲圻城。
这座雄城矗立于天沧江北岸十余里外,岸边便是定州水师水寨,连接南岸江陵三城的两座浮桥耸立在江面上。
城墙上斑驳的痕迹象征着当年的很多事情已经湮没于历史长河的吉光片羽之中,但站在城下依旧能触摸到过往的金戈铁马。
背嵬营与迎亲使团前往江边准备渡江,裴越策马立于城门外,仰望着充满战火遗迹的巍峨城墙。
旁边有一位年过而立的武将,正是当年与裴越一起在横断山中并肩厮杀的李进,如今是镇南大营燕山卫指挥使,同时身兼蒲圻城守军主将,而且他还是指挥使一级武将中少数的子爵之一。
离园一别,迄今已有三年矣。
李进开口提醒道:“越哥儿,去了南边之后你要格外小心一些。”
其实刚见面的时候他也是像别人一样称呼侯爷,但裴越执意不许,至多在外人面前可以那样叫,私下里自然还是按照当年的叫法。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李大哥,燕山卫驻守蒲圻城,这是谷伯伯的安排?”
李进道:“是,蒲圻城在整个江岸防线中位置最重要,侯爷他不希望有任何闪失。其实——唉,愚兄说句实话,守城倒也罢了,蒲圻城却不好守。”
裴越笑了笑,说道:“因为头上有一堆婆婆?不过我看保定侯不像是那种媚上欺下之人。”
李进摇头道:“他自然不是这种人,只是蒲圻并非军城,而是人口数十万的大城,很多时候愚兄要处理的不是军务,而是数不胜数的狗屁倒灶烦心事。”
裴越忽地扭头看着他说道:“李大哥,其实谷伯伯让你守蒲圻城,不仅仅是为了守城,他对你还有更高的期望。”
李进微微一楞,旋即眼神亮了起来。
他看向茫茫大江的南面。
裴越点到即止,拱手道:“李大哥,再会!”
李进肃然道:“越哥儿,一路顺风。”
裴越拍马前行,与等候在岸边的亲兵登上定州水师的战船。
一千余人加上车马,水师战船往返数趟才将所有人马运到南岸。
裴越沿路欣赏着南方景色,当然最吸引他目光的依旧是那座江陵城。此城本是南周所有,但是被谷梁领兵硬生生夺下来,此后十余年时间里屹立不倒,与另外两座坚城成为南周朝野上下的肉中刺。
使团的车马位于队伍中部,前后皆是背嵬营的骑兵。
从江陵城到南周承北大营之间的六十余里,如今已是无人生活的区域,毕竟谁也不想成为战乱殃及的池鱼。因为缺少人类活动的痕迹,这片地方的草木极其茂盛,就连主道上都是青草依依,旁边依稀能看见田地的轮廓。
一路往南,只见残垣断壁不尽,略显凄凉。
申时初刻,使团接近承北大营外围,周遭逐渐有了人烟和生气。
裴越下令止步,然后派出两名礼部官员前行与南周方面接洽。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两名礼部官员顺利返回,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两位南周官员。
其中一位很眼熟,乃是南周礼部侍郎徐子平,另一位大概三十岁出头,相貌堂堂气质沉稳。
裴越和盛端明策马向前,同时轻笑道:“老大人,这次轮到他徐子平来刁难你了。”
明知他在说笑,盛端明依旧忍不住瞪眼道:“莫要以为清河徐氏名头大,老夫就会怕他!”
裴越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拱火,唯恐这位老官儿当场发作。
徐子平与那年轻人迎上前,双方貌似热情地客套寒暄着,全程皆是徐子平开口,那年轻人仿佛只是一名亲随。
闲聊过后,双方就接下来的仪程做着简单的交流,毕竟这里离南周京城建安还有数百里路途,交接国书和一应礼仪倒是已经提前确定,但总需要当面再确认一番。
气氛显得相当友好,徐子平并未临时变卦,盛端明对此颇为满意。
就在这个简短的交洽过程要结束时,那个年轻人忽然说道:“裴正使,使团在我朝境内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你带来的一千骑兵不便入境,还望理解。当然,我朝陛下亦非不近人情,二位使臣可以带少许护卫入境,总人数不宜超过一百。”
盛端明皱了皱眉头。
裴越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微笑回道:“在下方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