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看似简单但又极其困难的抉择。
说它简单,是因为如今北线大捷,谢林十三万大军损失近半,狼狈逃回甘城舔舐伤口。在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西吴并没有能力继续在北线发起攻势,那么长弓军便可以分出兵力支援古平大营。
南面的金水大营亦是如此,张青柏将进攻金川府清水县的那一路军队召回,再加上暂时没有发现其他的西吴军队,金水军也可以抽调一部分兵力北上。
如此以来,有南北两路大营的援护,路敏至少可以保住古平大营不失。
但是想要做出这个决断又非常困难,因为大梁承担不起第三次败仗。
武威侯宁忠打的第一仗废了古平军,成安候路敏打的第二仗废了京军北大营,再来一次败仗的话,恐怕梁军会不攻自破,面对西吴的军队只会闻风而逃。
军队必须拥有精气神,虽然说着玄乎,但胜利会不断加固这种内核,反之亦然。
尹伟的表情异常纠结,如今张青柏领军逼近,不得不尽快做出决断。
是凭着剩下的四万残兵败将坚守,还是调动南北两座大营的兵力驰援?
路敏打量着尹伟的神情,轻叹一声道:“齐云侯不必为难,此事由我一力担之。若是朝廷怪罪下来,你们不会有任何罪责,我是西军主帅更是西府军机,断然不会让你们担罪。”
尹伟面露苦笑,这话说的很漂亮,然而远在京都的陛下会那般宽仁吗?
然而事已至此,他无法再沉默下去,只得抬头拱手道:“请军机大人下令,调长弓军和金水军各一部前来支援。”
路敏露出满意和欣慰的笑容,继而自惭地说道:“卢龙之战落败,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在此前送往京都的战报中已经向陛下言明,绝不会牵连到你们。张青柏用兵之道已臻化境,是我小觑了他,但是这样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齐云侯,我知道军中这些时日士气低沉,军心不稳,还要劳烦你多多费心,至少在援军抵达之前不能太过萎靡。”
尹伟心中轻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南线战场格局复杂,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决战,只要能守住南山寨到古平大营一线,就算暂时抛弃鸡鸣寨,吴军也很难取得建树。如今一战落败,不仅仅是损兵折将,更重要的是必须调动其余重镇军力,后果实难预料。
可他毕竟只是副手,此时只能勉强笑道:“军机大人放心,我自会尽力而为。”
便在这时,一个莽撞的身影冲进节堂,大呼小叫道:“父亲!父亲!”
路敏勃然变色,长身而起,将慌里慌张的路姜一脚踹翻,兀自不解气,又上去踹了几脚,让路大少爷疼得在地上惨嚎。
尹伟上前劝道:“军机大人不必动怒,令公子肯定是有要事找你。”
路敏指着路姜痛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就算你是我的儿子,谁允许你直闯节堂,老子现在就让人剁了你的脑袋!”
路姜吓个半死,连忙挥舞着手中的一封信喊道:“父亲饶命!这是有人送来密信,孩儿怕耽搁您的大事,所以才如此着急。”
尹伟心事重重,也懒得继续看这对父子的闹剧,劝了几句之后便告辞离去。
待他走后,路敏才从路姜手里接过那封密信,然而在看到封面上的几个字之后便神色剧变。
“下去。”他头也不抬,对旁边可怜巴巴站着的路姜说道。
“是,父亲。”路姜不敢迟疑,但是心里十分好奇,不明白一贯讲究养气功夫的父亲为何会在看到这封信会如此反应。
节堂内再无旁人,鸦雀无声。
路敏死死盯着这封信,双手颤抖着缓缓打开,一点点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的内容都是常用字所写,没有任何一个生僻字,但是组合在一起却让人根本看不明白。
路敏双眼瞪大,一字字看下去,猛然发出一声含义极其复杂的低呼。
“原来如此!”
……
高阳平原之上,南山寨和卢龙寨之间。
这里原本是大梁的疆域,附近有一条官道连接灵州和虎城。西吴大军犯境之后,这条官道上便再也没有见过大梁车队的踪影,如今更是渺无人烟,因为除了扎根于定军山畔的虎城和苦苦支撑的鸡鸣寨之外,这方圆数千里的地域已经落入西吴手中。
一支西吴辎重队伍出现在官道上,他们朝着南山寨行进,军令要求他们必须在四天之内将这批粮草送到。
如果说卢龙之战的惨败是大梁这些年遇到的最大失利,那么这场战争中唯一的亮点便是南山寨的守将。他在接到大军落败的消息之后,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发动所有力量将寨内存放的大量粮草运回古平大营,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
若非如此,张青柏恐怕早已全军出击攻打古平大营,而不是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及时从后方调运粮草。
这支辎重队伍延绵十余里,旁边有两千西吴骑兵随行保护。
正午的阳光依然驱散不了天地之间的寒意,骑兵们队形保持得还算完整,但是这样缓慢的行进速度,让绝大部分人冻得肢体僵硬。
接近一片密林时,领头的主将忽然抬手,他似乎听到远处有雷声传来。
临近冬天,天上时有闷雷,这不算异常,然而常年厮杀带给他的敏锐感知能力,让他隐隐察觉到似有不妥。
下一刻,一队骑兵猛然从密林后方绕出来,朝着他们无比汹涌地杀来!
主将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仓促间只能发出一声怒吼:“列阵迎敌!”
藏锋卫迅疾杀到!
虽然眼前的藏锋卫只有三千人,与这支西吴骑兵相比不算很大的优势,但是这三千人是藏锋卫最锋利的刀。
裴越冲在最前,叶七紧随身侧,贾成牢牢举着“裴”字帅旗。
“降者不杀!”
裴越策马冲入西吴骑兵阵中,一刀斩下,人头落地。
这支西吴骑兵是张青柏麾下的轻骑,战力不算顶尖,面对裴越亲自率领的三千老卒,压根不是对手,只抵抗了一炷香的时间便直接溃散。
至于运送粮草的西吴辅兵,在如狼似虎的藏锋卫骑兵面前根本生不出抵挡的勇气,胆大的选择撒丫子逃命,胆小的直接跪地求饶。
这场伏击极为快速和顺利,裴越命令属下将投降的辅兵驱赶到一边,然后开始就地取用西吴的干粮清水,最后放火点燃所有的辎重。
做完这一切,他便带着三千骑兵风卷残云一般离开,根本没想过停留,以至于那些辅兵都像做梦一样,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以至于一名方面大耳的将军领着数千精锐骑兵赶赴此处,他们才回过神来,纷纷指出藏锋卫离开的方向。
然而此时藏锋卫已经在三十里之外。
叶七策马行于裴越身边,将水囊递到他手里,柔声道:“你已经分兵三天,张青柏恐怕现在才反应过来,不过我想他不会就这样放纵你在后方搞事,必然会集结骑兵对你围追堵截。”
裴越接过水囊在飞驰的马背上喝了一口,微笑道:“不分兵的话,他哪来的胆子派这点人追我?”
叶七关切地说道:“对方已经快摸到我们的行踪了,你要小心一些。”
裴越颔首道:“放心,总得给他们一点希望,不然怎么完成最后的计划?”
叶七见他如此笃定,心中便逐渐安宁下来,然而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四天前的晚上,藏锋卫渡过贝苕江之后,为了决定下一步动作召开的临时军议。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裴越身边的亲信们不约而同地反对他的想法,甚至最后都闹出一番争吵。
至今想来,她依旧为裴越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