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庆府,山阳县。
此地乃是灵州边境,往西四十多里便是古平大营。
京军北大营共四万余人驻扎在县城外,即便只是临时营地,但在齐云侯尹伟的亲自监管下,营地的规制也无可挑剔。作为开国公侯的后人,尹伟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显山露水,远远及不上同龄的成安候路敏和广平侯谷梁。这二人已经被视作将来王平章乞骸骨之后,西府左军机的有力竞争者,而尹伟才刚刚担任京营主帅。
除非发生极大的变故,否则他这辈子都只能屈居于路敏和谷梁之下。
但尹伟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否则他也不会在裴戎已经完全退出军中中枢的前提下,依旧不介意自己的长子尹道跟在裴城身边。
开国公侯并非铁板一块,即便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在世时都做不到这一点,在裴贞过世之后更是顷刻之间分裂成两个阵营。尹伟没有选择成安候路敏或者广平侯谷梁,反而对外表光鲜内里落魄的裴戎愈发亲近,令许多人疑惑不解。
或许开平帝发现他身上的某些特质,这些年来对其屡次擢升,让他在不惑之年成为京营主帅,这可是裴戎做梦都想拿到的军职。
巡视完面积广阔的营地之后,尹伟来到中军帅帐。
帐内气氛肃穆,北面墙上挂着一幅西境地形图,堂上摆放着巨型沙盘,成安候路敏站在沙盘一侧,面色平静地听着手下的武将们商议策略。
“……不如趁着张青柏大败武威侯的机会,直接出兵卢龙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一名膀大腰圆的将领瓮声瓮气地说道。
另一人满面不屑地驳斥道:“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张青柏用兵稳健张弛有度,当年连先定国公都在他手里吃了一个闷亏,你指望他会这种时候骄横自满?不是我在背后损人,武威侯他压根就不会打仗,败得糊里糊涂,张青柏根本不会被这种胜利冲昏头脑,说不定他会更加谨慎。”
一名相貌英俊的武将微微皱眉,沉声道:“前线战事不利,这是谁都不愿意看见的结果。你在这里嘲笑武威侯,难道换你面对张青柏就有必胜的把握?”
那人冷笑道:“我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却也不会在自家军议的时候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哼,战事不是儿戏,还是收起你那副莽夫做派吧。”
“莽夫总比懦夫强。”
眼见两人就要争起来,路敏恍若未觉,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沙盘。
尹伟轻咳一声,皱眉道:“这里是帅帐不是菜市口,你们也太放肆了!”
众将连忙肃立,虽然尹伟只是副帅,但他同时还掌管军纪,西征这一路上辣手处置过好几个不守军规的将官,谁的情面都不给,逐渐震慑住这些骄兵悍将。
路敏对尹伟点头示意,然后笑道:“喊你们来商议军事,不是要你们在这里做戏,有什么想法可以大胆直接地说出来,但是不要离题万里。”
众将老老实实地应道:“是!”
路敏看向尹伟,察觉对方眼中的深意,便摆摆手道:“都回去罢,再给你们一晚的时间,明天我要看到每个人对西境战事的方略。”
“遵令!”
众人快步离开帅帐,几名书吏也轻手轻脚地抱着文卷出去,很快帐内便只剩下两位主帅。
尹伟注视着沙盘上古平大营和长弓大营的位置,沉吟道:“克行兄,武威侯这一仗败的不是时候啊。”
在京军北大营抵达灵州之前,武威侯宁忠终于按捺不住,率领五万大军在卢龙寨南面的平原上和西吴军队展开大战,结果被张青柏击溃阵型,在损失一万多人后狼狈逃回南山寨死守。
谷覃如果他能等到北大营的到来,那么至少在兵力上大梁不弱于西吴,毕竟张青柏手中也只有十三万人,还要分兵震慑边关军寨。
尹伟大概能猜到宁忠的想法,结合之前收到的灵州情报和边境军情来看,这位志大才疏的武威侯显然不忿于被裴越这个年轻晚辈踩在头上,又担心北大营到来之后,指挥权被路敏收回去,所以才想着提前发动大战,争取能捞些军功。
偏偏路敏允许他见机行事,他身为古平大营主帅完全有进军的权力,顶多就是因为败仗受到惩治。
然而尹伟很清楚宁忠和路敏的关系,所以压根没有提及这件事,而且在言辞上也很客气。
路敏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宁忠此人外强中干,是我以前看走了眼,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临阵换帅乃是兵家大忌。我已经派人前往南山寨申饬宁忠,命其戴罪立功,若是再有这种胡作非为的败仗,我会禀明陛下夺了他的爵位。”
尹伟心中一惊,一时间竟分不清对方话中的虚实,只得岔开话题道:“如此甚为妥当。克行兄,金水大营和定西大营的驻军不能轻动,这两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需要时刻防备西吴人的窥视。如今我军兵力处于下风,古平大营的将士又士气低沉,是否从北面的长弓大营调兵援护?”
路敏微微摇头道:“不妥,谢林极其擅长大范围迂回奔袭,若非他忌惮长弓大营的战力,宁忠会承受更大的压力。”
尹伟轻叹道:“如今南线满打满算有九万余人,可战之兵不超过七万,面对张青柏只能采取守势,除非……”
他忽地止住话头。
路敏看向沙盘上虎城的标识,面无表情地说道:“萧瑾还是太保守了。”
虎城驻军十万,训练有素军械优良,更有整个大梁军中规模最大的骑兵,但是从开战至今没有放一兵一卒出城。即便张青柏和谢林各领大军在外虎视眈眈,萧瑾这般决策似乎显得过于胆小。
尹伟还在思索路敏的真实用意,便听见这位成安候缓缓说道:“西吴人这次伸出两个拳头,必须先打垮一个才能扭转局势。相较而言,我认为张青柏所部更易包围,你意下如何?”
尹伟沉声道:“想要击溃张青柏统率的十万多人,虎城必须出兵。”
路敏赞许地说道:“那就劳烦齐云侯写封信,将你我二人的意见通知萧瑾。他如今身为虎城行营节制,除非圣旨钦命,否则谁的命令都可以不听,所以你在信中还是要尽量委婉一些。”
尹伟面露苦笑,他又不是初入官场的新丁,怎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他隐约觉得自己会吃一个闭门羹,虽然不清楚萧瑾的真实想法,可是从他之前的决策来看,这位襄城侯恐怕不会出兵。
“那我现在就给他写信。”尹伟拱手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路敏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空无一人的帅帐内站了许久。
他缓步走到案前,神色落寞地坐下,桌上有一个已经斟满的酒杯。
路敏举杯一饮而尽,辛辣刺鼻的味道从胸腔内涌上来,他不禁轻轻咳嗽几声。
“为何不等一等呢?傻孩子啊。”
路敏仿佛看见那张年轻而又冷艳的面庞,和当年的人十分相似,只是如今再也无法相见。
他猛地将酒杯捏碎,脸上浮现令人胆寒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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