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台上的所有姑臧官员都变了脸色。
只因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个扶芷究竟是何人。
贾辞徽听罢蹙眉,飞快地朝台下某个方向使了个眼神。
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脱离他的掌控,再这样下去或许会发生什么令他难以预料的事,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台上的贾管事在听到“扶芷”二字后,瞳孔一缩。
来不及思索他便失声道:“不必多言!小人认罪!小人认罪!”
贾管事的骤然认罪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而清楚知道扶芷此人的县令迟迟没有下令传唤扶芷。
那个女人有多可怕,他是见识过的。
一个能直接将脸肉给挖下那样大一块的疯女人,他只听听名字都觉得起鸡皮疙瘩。
众目睽睽之下,不下令却又显得有猫腻。
直到他对上贾辞徽晦暗的眼神后,才略略一顿,将卡在嘴里的话说了出来。
“既然如此,那便派人将犯人扶芷带来。”
从凉州狱提审犯人需费些功夫,县令便先停堂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内,石台上的众人各自心怀鬼胎。
刺史默矢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始终沉默;县令还在想着如何能将此案快些了结;大理寺的人看起来漠不关心;
贾辞徽不停地盘算着柳姒接下来的举动;已经认罪的贾管事瘫坐在地上,哭着计算自己的死期;
陈芳依旧跪在地上,只是神情已变得平静;戴着白纱的严娘她们站在角落,仿佛事不关己。
台下的八方财他们见情势反转已安心下来;旁观一切的安庭序望着柳姒目光复杂;他身侧的安鸿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晏,神情痴迷;
百姓们在终于察觉或许冤枉了黎氏后,俱都沉默。
唯有梅妈妈,她指着柳姒和严娘她们,神情扭曲。
“即便我夫君有罪,难道黎六娘你们便没有罪吗!你们串通着欺骗明府,隐瞒身份,难道就没有罪吗!”
县令也反应过来:“诶,黎氏,虽说你们是为了让贾管事认罪,可也欺瞒了使君与本官,该当何罪?”
严娘朝他欠身一礼,解释道:“明府,妾身并不敢欺瞒。方才在堂上,妾身与其他几位娘子所说的句句属实。”
确实是句句属实。
她们说认不得梅妈妈的字迹。没有见过身契,自然也就认不得。
至于欺瞒身份。她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自己是被拐到昌松的女子,又何来的欺瞒?
细细品味过来的县令脸色难看,刚准备说什么,就见从凉州狱回来的衙吏身后空无一人。
县令不由得问:“不是叫你们去提人吗?人呢?”
衙吏拱手禀报:“回明府,牢吏说女犯扶芷被镇国公主的人带走了。”
“啊?”县令惊讶。
这公主带走一个女犯做什么?况且他总不能去将人要回来吧?
他想了想,突然一拍惊堂木,指着下跪的贾管事,正色道:“贾管事,既然你已认罪,此案便不必再审。”
他吩咐衙吏:“将人押下去,听候发落。”
这明显是要草草结案的模样令得柳姒皱眉,她问道:“证人扶芷尚未传来,为何突然就要结案?”
“贾管事已然认罪,何必再审?”县令不满,“况且本官才是断案官,你一个小小妇人可是不服?”
柳姒目光冰冷:“自然不服。我今日状告的是承恩侯贾辞徽,即便贾管事认罪,也不代表承恩侯便无罪。”
“哦,说的有理。”县令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承恩侯,你管教下人不力,致使出了这样大的差错,本官便判你赔付已逝之人家中各白银百两,十日内付清,你可有异议?”
这样的处罚对于家财万贯的贾辞徽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
贾辞徽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还假惺惺地说:“贾某必定按明府所判,在十日内凑齐赔银。”
这明显包庇的举动,看得柳姒额角直跳。
想不到在姑臧城百姓的注视下,这县令竟还敢草率结案。
柳姒心中冷笑:真是姑臧的好父母官呐。
她阖目强迫自己压下怒意,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她扬声说。
“此案明显有蹊跷未明,县令却急着结案,分明是有意包庇承恩侯!你为姑臧父母官,不听百姓之声,消极失职,还有何脸面坐在这断案官的位置上!”
有些看出问题的百姓也点头:“是啊,这案子还没断清,怎么就能结案呢?”
被当众驳了面子,县令也终于怒道:“大胆黎氏,你屡次三番质疑挑衅本官,实在可恶!
来人啊,将黎氏带下去,痛打十大板!”
衙吏眼见便要上前拿人。
下一刻,一列列带剑的士兵从远处走来,将围在石台周围的百姓分隔开,露出一条宽阔的道来。
随即一辆高大华丽的车驾驶来,而后有人高声道。
“镇国公主到——”
华盖四角鸾鸟衔铃,马车行走间“叮铃”作响,半人多高的车轮缓缓停下。
除了贾辞徽,没人料到公主会来。
刺史连忙领着官员从石台上下来,行至车前垂首作揖,态度谦卑。
“下官见过公主,公主万福。”
周围的百姓也一齐跪地叩首,呼声震天。
透过飘逸的风帘隐隐可见马车内公主端坐的身影,半晌却没有指示,也未曾命他们起身。
维持着作揖姿势的刺史不明公主是何态度,心下惴然,开口道。
“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精致的风帘被侍婢撩开,戴着面纱的公主出现在众人眼前。
“都起来吧。”她说。
众人依言起身。
县令讨好问道:“公主亲临此地,可是有何吩咐?”
公主转眸看了他一眼,县令被这目光看得心惊一跳,忙又垂首不敢再言。
刺史见状,不动声色地瞪了县令一眼。
至于公主,她将目光收回后,径直落到石台上的柳姒身上,语气不明道:“我听说有人状告承恩侯,特地过来看看。”
刺史回道:“是有此事,不过方才已经结案了。”
一旁的贾辞徽则笑道:“不过误会一场,多谢公主垂问。”
其他人见此,若有所思。
听这承恩侯的话,难道公主是来替他出头的?
一念至此,众人不由看向石台上立得笔直的两人。
周围的人要么作揖要么叩首,唯有黎六娘与谢少卿始终站得端正,连要行礼的架势都没有。
未免也太嚣张了些,见到公主竟连跪都不跪,还那样显眼。
偏生贾辞徽还在一旁添油加醋:“想必是谢少卿记性不好,忘了教六娘子见到公主该如何行礼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等着看戏。
他们差点忘了这谢少卿还是镇国公主的驸马呢!
驸马给公主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不拜公主,下场是什么,已可想而知。
只怕今日过后,这黎六娘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果然,公主似是不悦,面无表情地走到石台上,行至柳姒身前。
看模样是准备发作。
见承恩侯有公主撑腰,县令更是不再犹豫,当即呵斥柳姒。
“大胆黎氏!见到公主竟敢不拜!”
贾辞徽看起来十分通情达理:“诶,明府有所不知,六娘子有谢少卿护着,大胆些也无妨的。”
他们太过得意,因而没有发现大理寺的人面色有多古怪。
知道柳姒身份的张轻羽与柳恺不免松了口气,唯有八方财替柳姒狠狠捏了把汗。
虽说他很是佩服公主,可那毕竟是个遥不可及的贵人,六娘子却是真真切切同他相处过些时日的。
孰轻孰重,八方财还是清楚。
又见张轻羽他们并无半分担忧,着急道:“这公主都要问罪了,你们怎么还不慌不忙的!方才不是还担心得很嘛!”
柳恺摸摸鼻子,轻咳两声:“稍安勿躁,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这又是卖得什么关子?
八方财不解。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接着担忧,于是重重叹了口气,重新将目光落在石台上。
众人都在猜测公主会如何惩罚无礼的黎氏。
站在人群中看好戏的杨芜更是得意。
这乔湖再嚣张,遇见了公主还不是死路一条。
她这样想着,猜测乔湖等会是会跪地求饶,还是抱头痛哭,心中愈加期待。
众人也想象公主该是如何发怒,如何惩治这个妇人。
可是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他们反而看见了令他们无比震惊的场景。
只见公主将腰间的一块玉符取下捧在手中,而后双膝跪地,缓缓将那块玉符奉到黎氏的面前。
神情谦卑又诚恳。
台下百姓:?
不是应该惩治黎氏不敬之罪吗?怎么公主反倒跪下了?
众人看着这一切仿佛置身梦中,县令更是惊掉了下巴,磕磕巴巴道:“公主,你,你这……”
无人在意他的失态,俱都聚精会神地看向公主与黎氏。
所有人的震惊都不比他少。
公主依旧跪地,她垂首,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奴婢月痕,拜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话音落下,石台下的士兵一齐跪地,异口同声道:“镇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止他们,就连那些大理寺的官员也适时跪地,朝柳姒叩拜:“镇国公主万安!”
呼声响彻云霄。
过后便是死一般得寂静,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久久不能回神。
唯有大理寺少卿、镇国公主驸马谢晏走到柳姒身前,长揖俯拜。
“臣,拜见公主,公主万安!”
他清冷沉稳的声音令人回过神来。
他们看着跪地的“公主”,看着叩拜的大理寺官员,看着伏跪在黎氏足边的驸马。
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若说之前“公主”的行为令他们不解,那眼前的这一切还不能明白过来吗!
这个状告承恩侯的妇人竟然才是真正的镇国公主!
这个事实恍若一道惊雷劈在众人头顶,也劈在所有姑臧官员的头顶。
率先反应过来的刺史目光在同僚之中游走了一圈,而后朝柳姒行了个大礼。
“臣凉州刺史默矢拜见镇国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他的官员听罢方才如梦初醒,也纷纷下拜。
而刚才还要命人杖打柳姒的姑臧县令面如死灰,“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
“见,见过公主……”
梅妈妈与贾管事更是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
这个女人怎么会是镇国公主!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寡妇嘛!
等等!寡妇?
若是没有记错,这镇国公主也曾是个寡妇啊!
想通了这一点,他二人骇得浑身冰冷。
镇国公主柳姒却是淡然。
她垂眸,看着月痕捧在手中象征着公主身份的玉符,轻轻拿起挂在自己腰间。
抬眼,目光从一众官员头顶掠过:“起来吧。”
“谢公主!”
一身公主制式衣裳的月痕悄然退下。
刺史起身擦了擦不知不觉间满头的冷汗;县令软着腿站起身,不小心撞在贾辞徽身上。
转了头看去,发现贾辞徽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事到如今,贾辞徽如何还不明白。
这镇国公主竟将他们所有人都耍了一道!
算算时日,只怕从原州开始,那个所谓的“公主”便就是个假的,真的早已潜进姑臧,静待时机。
换了一身衣裳的月痕重新出现,此刻她摘了面纱,目不斜视地站在柳姒身后。
方才乍一看倒不察觉,而今再看,才发现柳姒与月痕眉眼间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贾辞徽看着侍婢装扮的月痕,彻底地慌了神。
最开始他以为谢晏与“公主”之间琴瑟不调,互有隔阂;再加上贾管事的女儿那番话,他下意识觉得“公主”想除掉谢晏。
于是想借“公主”之手,制衡谢晏,令黎氏她们忌惮。
可如今“公主”是假的。
这也便罢了。
关键真公主偏偏是那个可恶的黎六娘!
而账本,如今就在黎六娘,也就是镇国公主的手中。
之前他有恃无恐不过因为晓得刺史会保他,偌大的贾氏也不是一个妇人能影响的,背后又有“公主”相帮。
可如今呢?
他冷眼看向身侧吓得面色煞白的县令,以及惊惶未定的姑臧官员。
他们都已自顾不暇,如何还会护他?
而镇国公主此次潜藏身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寻到贾氏的错处。
她是镇国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
不是那个商妇黎六娘。
若说一个商妇对贾氏无所影响,那一个有备而来的镇国公主呢?
这一次,贾氏才是真正的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