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建安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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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六,正值仲夏。
陈树提早下值回家,路过朱雀大街时,见一路吹吹打打,百姓议论纷纷,他不免好奇,随便扯了个人问。
“这是谁家的喜事?这样热闹。 ”
那路人答道:“还能是谁家的,青云巷谢家的呗。”
“那真是喜事,也不知这谢家主要娶的是哪家娘子?”
路人摆摆手:“什么谢家主,娶亲的是谢家主他哥哥,那个疯了的谢晏。”
“啊?”陈树惊讶。
几个月前他还在城西见过那谢晏一次,当时他瞧着不是还痴傻得很吗?
怎么突然就成亲了?
他问:“这谢大郎君不是疯了吗?难不成好了?”
否则谁愿意将自家女儿嫁给一个疯子。
那人回答:“听说前几日是清醒了,只是清醒以后突然就要成亲,也不晓得为什么。”
旁边一个壮汉不屑道:“还能是为什么,我看他这疯病压根就没好。”
“这位兄台何出此言?”
壮汉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你们知道这新娘子是谁吗?”
“不知道。”
“没听说过,难不成是同他退了亲的荣国公幺女?”
壮汉表情狰狞,像是想起了极为可怕的事:“这谢晏要娶的,是个死人!”
“什么!死人?”
不止是其他人,就连陈树也十分震惊:“他娶一个死人做什么?”
壮汉摇摇头:“这个我倒不知了,可你们想,要是没疯,他能娶一个死人吗?我听说那死人是去岁谢晏从乱葬岗里带回来的,回来之后人就疯了,天天抱着那尸体不离手。
走路睡觉都要带着。
哎呀呀,那场面想想,我都直起鸡皮疙瘩。
这谢家主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将尸体藏了起来,谁知这谢晏满大街找,见人就问看见他夫人没有。
我还撞见过好几次。
后来也是没办法了,谢家主只能把尸体又还了回去。
这谢晏倒是老实了,也不到处乱跑了。
如今说是疯病好了,但一清醒过来就要和一个死人成亲,所以我看这疯病压根没好!”
有人猜测:“会不会是谢晏去乱葬岗时被孤魂野鬼,山林精怪什么的上了身,迷了心智?不然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疯成这样?”
另一人附和:“我看也像。”
壮汉摸了摸下巴:“我听说可以去观礼,不然咱们去看看这谢晏娶的到底是不是死人?”
“诶,这个主意好,那咱们快走!”
按捺不住好奇的陈树随着众人一道去平康坊,等到谢府门前,已是黄昏。
谢府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红绸,红得渗人刺目。
陈树恍惚一看,只觉那挂的不是什么红绸,而是沾着人血的白布。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正堂观礼的人并无多少,反而是外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他站在堂外,看见司仪郎唱道:“吉时已到——”
话音落下,身着红色澜衫,头戴纱冠的新郎官出现在堂中。
他容貌俊美无俦,往日木讷涣散的眸子此刻清澈而明亮,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清冷孤傲的谢家大郎君。
只是奇怪的是,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青色襦裙,头戴赤色宽帕,将她的面容遮住,从头到脚都看不到一丝一毫。
只是身量却是奇怪得很,单薄瘦弱到近乎有些诡异,好似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衣裳。
堂中无论是宾客还是谢家主都面色有异,只有新郎目色平静柔和,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似乎对今日这场昏礼很是期待。
司仪郎唱道:“一拜天地——”
新郎子抱着怀中人朝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
转身,又朝高堂上的两尊牌位一拜。
“夫妻对……”
说到一半,司仪郎略显犹豫。
这新娘子被新郎抱在怀中,还如何对拜?
正思索该如何开口,便听新郎官说:“无妨,你照常就是。”
司仪郎松了口气,正准备将未说完的话唱完。
“等等!”
堂外,一个锦衣男子带着七八个小厮闯了进来,他看着一身喜服的新郎官与他怀里的人,脸色阴沉。
他说:“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这不是乔家大郎君乔叶荣吗?他怎么来了?难不成来抢亲的?”
“这乔大郎君都有夫人了,还抢什么亲?”
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堂中的新郎官好似没听见一般,对着司仪郎说。
“继续。”
变故横生,司仪郎也不知该不该唱下去。
反倒是谢家主谢旭从位置上站起身,他走到乔叶荣面前,略略拱手:“乔郎君,今日是我阿兄大喜的日子,有什么事还是等改日再说。”
乔叶荣冷笑:“改日?我偏要今日!”
他指着谢旭身后的人大骂道:“谢竹君,你这个伪君子!你害她惨死,如今却连她的尸骨都不放过!你究竟要纠缠她到什么时候!”
正堂中的那道身影纹风不动。
只是乔叶荣的骂声不止,这场礼便成不了。
半晌,他低头隔着宽帕亲了亲怀中人,温声道:“念念,我去去就回。”
等他将那讨厌的人赶走,他们再接着拜堂。
说罢,他把人小心放到一旁的宽椅上,理了理她衣裙后才起身朝外走。
乔叶荣见谢晏出现,讥讽出声:“谢大郎君终于不做缩头乌龟了?你快些将我表妹还给我,否则我叫你整个谢家都不得安生!”
谢晏淡淡开口:“念念是我的妻子,与你这个外人有何干系?”
“妻子?”乔叶荣简直要被他的无耻气笑。
“你二人可过过庚帖,合过八字?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既都没有,她如何是你的妻!”
谢晏不言,只是从袖中拿出一张迎书放到他眼前:“这是迎书,聘书与礼书你可还要看?”
“什么?”
乔叶荣不可置信,将迎书抢到手中细细观看,发现竟不是假的。
待看见上头“柳姒”二字后,他更是怒不可遏。
一把将迎书撕掉,斥骂道:“你这个怨鬼,她都死了你还要逼她与你合个迎书!来人啊,给我砸!我今日倒要看看,这礼能不能成!”
说罢,他便冲上去一拳打在谢晏脸上:“我今日就打死你这个畜生!”
嘴角被打出了血,谢晏也只平静地将血迹擦掉,然后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长剑,声音冰冷。
“今日,谁都不能阻止我和念念成亲。”
霎时间,堂上乱成一团。
打人的打人,砸东西的砸东西,拉架的拉架。
宾客四散而逃。
慌乱间,不知是谁将坐在椅上的新娘子碰倒,宽帕飘落,露出下头的真容。
“啊!”
有人尖叫:“新娘子怎么是这般模样!”
众人顺着他的话看去,发现一副森森白骨外套着一件精致的嫁衣,细看之下,还能发现那骷髅头上,有着像被野兽啃食后留下的痕迹。
这副白骨,赫然就是今日的新娘子。
这场面诡异又骇人。
在这盛暑之日,激得众宾客出了一身冷汗。
谢大郎君要娶的竟是一副尸骨!
众人不寒而栗。
站在外头看戏的壮汉眼尖,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陈树:“你瞧,我说的对不对?这新娘子就是个死人!”
礼堂上,倒地的“新娘子”不知被谁还给踩了几脚,鲜亮的嫁衣上蒙上了灰。
正与乔叶荣交手的谢晏见状,瞳孔一缩,手中长剑落地。
兀地跑到那尸骨面前,将她小心抱在怀中:“对不起,念念,是我不好,他们一定踩疼你了吧,对不起,对不起。”
说罢,他吻了吻齿痕遍布的骷髅头,小心贴在自己颊边。
喃喃道:“别怕,我在我在……”
他想要抱着那副白骨离开,却被赶来的乔叶荣迎面又是一拳。
一时不察被打倒在地。
可他这次并未还手,而是将白骨护在身下,沉默地承受着一拳又一拳。
打着打着,乔叶荣像是觉得无趣,想要将他身下的尸骨夺过来。
可谢晏护得严严实实,他连碰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气得跳脚:“你这个杀千刀的,把我表妹还给我们乔家!”
谢晏沉默。
狼狈地趴在地上,整齐的喜服被扯得稀烂,颊上也是被打出来的伤痕。
可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身下一人。
乔叶荣恨得不行,当即就要拿椅子将他砸死,终于被忍无可忍的谢旭叫人拦下赶了出去。
被谢府护卫架着离开谢府时,乔叶荣嘴里还在骂道。
“谢竹君,若老天有眼,就叫你明日肠穿肚烂,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