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剑缓缓落下,许清弦感觉愤恨,但眶中眼泪却是另一番景象。
“怎么了?”裴厄听到他的泣声,扭头关切过来。
许清弦将剑落下,被桎梏的身躯才得以舒展开来。
他泪眼回望裴厄,道:“他的亲人,叫我放过他。”
裴厄心头一震,心怜上前。
他收剑走近身,一时情动没有遮掩,下意识的伸手擦拭他的眼边的泪水。
“他们逼你吗?”裴厄温声细语道。
裴厄是妖,从理论上来说,他看不见纯净无瑕的灵魄。能入他眼中的,只有怨魂。
但做为仙神的许清弦,能看见这些真切的灵魄和其流露出的情感,夙愿。
许清弦摇了摇头,他的心境几乎崩塌。
“没有,是请求。”许清弦呢喃着。
原要他屠戮可怜人,他便已经下不去手,要做许久的心思准备。
可如今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竟是亡者请愿,求他刀下留人。
那好不容易狠下来的心,一时就软了。必须诛魔的意志,在折磨着他。
他手握的金光剑没有收掉,表明他诛魔的意志,紧紧握着。可他眼中的泪珠,和心上的纠结,又压制着他,令他无法举起金剑。
好在裴厄走来时,遮住了乌子的身躯,他才得以俯首躲藏。
裴厄低眸观人,抚摸起许清弦的额发,以表安抚。
“你若下不去手,不如请旁人来吧。”他温言着,冰凉的指掌顺过发丝。
许清弦摇了摇头,手中的金光剑泛光。
“不,只有我,才能杀掉他。”许清弦与姬怀一脉同源,身为仙神自带能够克制妖魔的能力。
更何况,凡间的修仙者得道之人寥寥无几。若让他们来,一有不幸便会走火入魔。
所以,只有他能诛,也只能由他诛。
须臾后,许清弦似乎下定了决心,擦过眼角泪水,猛地抬起了头,摆起坚韧的面具。
裴厄观着他的变化,知晓他决定了杀与不杀。于是,识趣的让开了路,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许清弦的诛魔之心,他也没有勇气去诛杀乌子。
许清弦毅然决然的往前走,朝向呆滞的乌子。
他关闭了神之瞳,那一层层扒拉他的人,一个个请求他的灵魄,已被他置之度外。
金光剑的辉光有色,人越走近时,乌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茫然的仰头望了过来。
魔气浸染了乌子的身心,金光剑越近时,乌子周遭的紫气躁动起来了,想抵抗屠戮的刀剑降下,可身为主宰它们的乌子却并未挪动身躯。
乌子不动身心,就那般宁静的等着审判。而他的这副目光,和向死而生的心,令许清弦波澜起来。
诛魔路上,他杀了一个又一个魔,可从未有过一个魔会静静的等待着他的死亡。
许清弦凝望着,动容的双眉悲起,手却不得不握紧金光剑。
过后,许清弦双手持剑,努力将决心贯彻到底。
只见金光剑扬起,光辉闪过,一刀斩下。
“公子,刀下留人!”千钧一发之际,丛林深处冲来片片花瓣,以迅雷不及掩耳聚拢在了乌子身前。
花瓣相汇,聚成芍药之花,芍药将金光剑的剑气没入花蕊之中,吞没了起金光剑的剑身,这才挡下了这次的攻击。
乌子没死,许清弦一脸惊诧错愕,四下观望,想知是谁拦住了他。
“公子,恳请刀下留人。”娇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人穿越丛林,来到了此地。
裴许二人惊觉,顺着声音回望下去,瞧见了来人。
藕荷花裙,半髻编起。国色天香的容貌即便在黑夜中,都如花中香玉,夺目靓丽。
“蝶娘。”裴厄低语了一句来人的名讳,神色戒备。
蝶娘趁机提起裙摆,快步从村落下走上,来到祭坛之中。
途中,她一直没收下花蕊的法术,甚至令其生出藤蔓,缠绕住金光剑。
“蝶娘子,你这是作何?”许清弦纳闷。
蝶娘行至面前,先颇为礼节的行了屈膝礼,才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二位公子,无意打扰。此时我来,是想求你们留人,请你们将乌子留下吧,他不该死。”
“蝶娘子,你这话说的倒是巧妙了。”裴厄回她,略着审视,和几分恶意。
“你赶巧出现在此,阻止我等诛魔,是想用意?”裴厄补道。
蝶娘闻言,匆忙解释:“二位公子,请你们一定相信,我并无恶意。此行前来,我只不过想救下一个还能挽救的人罢了。乌子虽是山中魔子,污染了墓山地脉。但是,他仍然有救,我不愿看到一个美好的生灵就这么枉死。”
“所以,我恳请二位,刀下留人,将他留给我教化吧。”蝶娘说着,万分诚恳的忽而下跪起来。
她那干净昂贵的藕荷花裙沾地,染了灰尘亦染了魔气。
蝶娘一来,几番话说下,许清弦原本动摇的心很难不被撬动。
不过他还心存理智,道:“蝶娘子知道魔族,了解魔族吗?”
“我知道魔族,我已追查魔族多年,对他们的了解烂熟于心。所以,我敢担保,乌子绝能够通过教化,走向正途。”
蝶娘说着,一双紫浦瞳满含热泪,真诚无比。
“蝶娘子,恕我直言。我们与你并不相熟,你如何能担保,你的话不作假。你又如何能让我等信服,你与乌子并不是一帮人?”许清弦冷静的回着,手上藤蔓缠生,他没有带动金光剑,亦没有躲藏蝶娘的缠绕。
蝶娘此刻有口难辩,她的确没有什么能够让许清弦信服的东西。
蝶娘欲言又止,可眼神却没表露慌忙,她没有躲藏仍然坚定不已的仰视着许清弦。
“许公子,我知晓你的担忧,也理解你的思虑。那么,既然空口白话无凭,我想请你看一样法术。”
她话落,提裙站起了身。
“修仙之人与妖魔背道,这点我相信许公子非常认可。因此,若我与他同伙,便不会施展出同气的法术。所以,请看......”蝶娘念着,双手抬起抱拳合并。
紧接着,她低首收拳,如神女祈福般,悲悯道:“蝶花·憾泪叹复苏,百草借重生。”
念咒的间隙,她掌中发出花色交错的微光,还伴随着徐徐花海的香气。
之后,只见空谷之中不知哪来的风,从她身后吹来。
蝶娘也借机顺势摊手,随眼眸半睁而开,其掌中凝结的瓣瓣花心,被吹向风中。
风带着花的种子飘向村内的四面八方,带着它们一个个落地、生根、发芽。
以蝶娘为中心散开的法阵,带去了复苏的种子。它们蔓延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将新生带来。
那些倒塌的房屋祭坛,因为不可逆的创伤而狰狞。可在此刻,却被盖上花被,息息盛开。
绿草无垠,野火吹又生。花蕊扎根,春夏又复还。
若无魔气的侵扰,这里本是一片幽静的土地山谷。有该有的芳花、有该有的杂草、还有万物,什么禽、鸟、虫、兽,都该在这栖息。
在许清弦的见证中,魔气的侵覆几乎是不可逆的。它们到哪,就能污染哪。
魔气荼毒了一片又一片的土地人脉,若非杀掉根源,再等着天长日久,否则那块土地将无法恢复生机。
可如今,蝶娘竟在魔气根源还在的情状下,恢复了此处的生机。
许清弦是有些惊讶的,他瞠目的遥望着变化。
就连夜色昏暗,他都能看清草木的影子,和那些被吸引而来的萤虫。
裴厄倒没多意外,毕竟他了解“花”的能力。不过,如此美丽的法术,他也赏脸观赏着了。
从前在山海界时,蝶娘就是花木的孩子。她有一部分神农天神“辛”的能力,算是她的后代眷属,能令百草复苏,生生不息。
草木万物,是带有天地精华的作物。一片纯净无瑕的草木之地,才能养育出神兽和灵丹妙药。
而在如此佳地修行,更是能清净身心,大涨修为。
做为帝神,许清弦比谁都知道草木的重要性,更能感知到眼前这一垠花草茂树,是真正存在的,并非幻术。
它们带来了悠扬清新的风,亦凝结出几缕纯洁的灵力。
许清弦刹那回头,一瞬间他起了想请蝶娘入神界的想法,他需要这样的将才。
“这......是真的?”然而,话到喉中。他只能因裴厄的存在先咽了下去,假装诧异的道了句。
蝶娘心里多了几分势在必得,她嫣然一笑。
“是真的。二位公子是江湖侠客,修仙者自能感悟到灵力流淌,亦真亦假你们一验便知。”
蝶娘话落,裴厄也转回了身,“不必了,如此茂树,已然表示了你的能力。”
三人交谈着,殊不知草木的茂盛似乎也唤回了不少乌子的神智。
他感知到外部世界的变化,猛然从呆滞中走出,踉跄的爬了起来。
清醒时,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遥看着三位大人,错愕又激喜。
“阿娘。”乌子仰望着蝶娘,娇嫩的喊了一句。
此刻,乌子娘的灵魄与蝶娘重叠了,竟叫他错认了前人。
蝶娘闻言,并未否认。她带着温笑,屈身下来。
“欸,阿娘在这。”蝶娘张开怀抱,等着乌子跑来。
乌子惊喜,无论身上魔气怎么牵拉他,他都义无反顾的跑向蝶娘。
“阿娘。”乌子扑入怀中,甜腻腻的喊着。
蝶娘欣慰一笑,回应了他一句,指尖拂过乌子额发,流露出和蔼的容色。
“阿娘,乌子好想你啊。”乌子抬眼望着那熟悉的身影,以及相同的气味。
再经不起别离的他,毫无防备的向着蝶娘撒娇。
蝶娘不拒,伸手抚他,将孩子抱了起来。
乌子还小,是他们那最小的孩子了,在成为魔子后亦没怎么长大。
“阿娘也想你。小乌子今天吃什么了呀,要不要跟阿娘下山买糖串吃呀。”蝶娘仿着乌子娘的语气道,一边抱着乌子,一边摇着他。
乌子埋在她肩头,小小的身躯被摇的有了些困意,呢喃着。
“唔,我要吃糖串,阿娘......给我买。”
有了亲人的怀抱,乌子很快就睡着了。
见裴许二人没有阻拦自己,蝶娘也放心的收掉了缠绕许清弦的法术。
果不其然的是,许清弦收剑了。比起杀戮和教化,他更崇尚后者。
只是从前一直无法教化成功,才逼得他不得不拿起屠刀,斩尽心魔。
眼见蝶娘能稳固乌子,许清弦也不再为难。
他抱拳行礼,略有歉意的道:“对不住了,蝶娘子。想不到,你竟有如此神力,能够拉回入魔人的心智。”
蝶娘摇摇头,依然摇着身子,哄乌子入睡。
“无碍的许公子,就如你所说我们并未相熟。因此,我们彼此间无论讲出什么话,都不足为怪。”
乌子被安抚后,许清弦能感知到他身上的魔气消小。更是因为,在他眼中,村民的灵魄都围在蝶娘身边,尤其是乌子娘,她真正的覆在了蝶娘身上。
借着她的身子,重新抚摸了自己的孩儿。
众人感激涕零,聚拢在蝶娘身边,不舍落泪的望着酣睡的乌子。
而被灵魄信任的人,大多与他们一样心善。因此,许清弦相信她。
“江湖险恶,魔族忽然起势壮大,令我等诛魔人惶恐。不知蝶娘属于哪个组织,竟有如此效用,压制魔气?”许清弦借机试探着。
“许公子高看了,我并未加入任何江湖组织,世上对于魔族一派,所知之人更是甚少。我只不过是,奉主遗命,在此除魔卫道罢了。”
蝶娘话落,裴厄眼睫动了动。
奉主遗命四个字,令他起了疑心。
“花”身为天师智囊,算无遗策,难不成她根本没遗忘记忆,在此诓骗于人?
然则,他仅想了片刻,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若是花在此,她定然做的滴水不漏,何必口出错言,引起他猜忌呢。
想来,她许是真同其他人一般,遗忘了记忆,流荡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