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饭店二楼贵宾室里,陈秋生与夏吉祥相对而坐,副官刘全德站在陈秋生身后,恭谨的低着头。
两人进屋时,都被细致的搜过身,陈秋生没带武器,刘全德交出随身携带的一支柯尔特手枪,还有两个备用弹匣。
说起来可怜,整个新闸路军统站聚拢了五十多人,却只有十一支手枪,每次出任务都有损失,但是没有经费,无法补充枪械弹药。
夏吉祥是从外面开车赶回来的,此前他在拉穆尔事务所,正带着庄逸群等人,与拉穆尔交接船运事宜。
“陈先生纡尊降贵,拨冗亲自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夏吉祥神情淡漠,直接询问陈秋生的意图,他不认为军统高官找自己会有什么好事,也不想跟他们有什么瓜葛。
不过对方既然来了,他觉得利用这个机会,不妨让雪藏的许季红出来见见陈秋生,让她明确说明做了自己女人,当面了断关系。
当然对女特工来说,假亦真来真亦假,无论如何表态可能都是逢场作戏,
不过夏吉祥觉得还是要过一遍手续,走走离职程序,他可以借此观察一下,许季红到底有几分真诚,是不是真要跟自己过日子。
要是觉得有必要,他还可以借着面前二位的项上人头,让许季红当场立个投名状,反正死在他手里的军统特工,也不在少数。
说实在话,夏吉祥一直对光头党抱有很重的戒备心,他虽然不主动招惹对方,但是一直被中统军统针对,遭受的暗算追杀更是数不胜数。
如今尚海军统站被七十六号杀得七零八落,残存人员简直无法露面,陈秋生这个站长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夏吉祥就更不在乎他说什么了。
无论许诺什么高官厚禄,哪怕对方封一个少将,夏吉祥也不会动心,因为双方都知道,那张委任状没有任何效力,反而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而且夏吉祥觉得自己要带着许季红远走高飞,那么消灭所有知情的军统官员,最好把见过自己的特工统统弄死,以后远赴海外,才会高枕无忧。
察觉到夏吉祥的冷意,刘全德不安的动了动脖子,汗毛都竖立起来。
作为职业杀手,他清晰感受到,面前之人如同狮虎一样,虽然外表沉静,可身体蕴藏着强大爆发力!
随时可能弹跳而起,势不可挡的越过茶几猛扑过来,将自己和陈站长活活撕碎。
感受到这种无形杀气,刘全德觉得极度危险,他后悔没有好好规劝长官,不该来见这个无法制约的冷血杀手。
如今自己手无寸铁,说什么都晚了,但见陈秋生从容微笑,一副云淡风轻的闲适模样,仿佛是来闲聊叙旧,聊开心了顺便享用一顿晚宴,
要是谈的不好,可能最后吃席的,就是参加他俩追悼会的军统同僚了。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见和元兄,自然有些体己话说,”
夏吉祥倒是很客气:“既然贵客登门,当然要设宴款待,慢慢叙谈,
陈先生和贵属下请先随便用些点心,房中贱内马上下楼来,咱们再一起去包房用餐。”
陈秋生更是谈笑风生,呵呵笑道“不急不急,我有些东西想先给和元兄瞅瞅,又怕老兄看完,这顿饭就吃得不开心了,倒是有些犯难呢。”
“无妨,陈先生有什么宝货,在下先睹为敬,也不枉您亲自护送文英姐回来,也算是完璧归赵啊。”
夏吉祥这话里有刺,暗讽军统居然下手绑架女人,虽然将卢文英送回扬子饭店,却对那张二千五百美元的支票只字不提。
其实陈秋生也想磊落一把,奈何站里几十号人断了供应,就指望这点钱吃饭,只能故作糊涂,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夏吉祥,笑道:
“和元兄请看,照片上这人风度翩翩,儒雅倜傥,想必是你的旧相识吧?”
夏吉祥接过来一看,见是一张在街上匆忙拍摄的五寸照片,画面满是匆忙而过的行人,不过画面正中的中年人却拍得很清晰。
这人穿着一件美式风衣,提着手提箱,一身条纹西装,端是风度不俗。
夏吉祥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他派到的美国去的便宜大舅哥,万淑曼的哥哥万钧鸿。
“嗯,果然是旧相识,而且我和这位万先生的妹妹还曾有一段孽缘,说起来都是伤心往事,不提也罢。”
夏吉祥若无其事的一笑,不经意的问道:“我听说他去了美利坚,而且在洛杉矶置办了不少产业,难道他最近回尚海了么?”
“不错,我的人在满铁办事处附近。看到此人与日本商人同进同出,态度很是亲热。”
夏吉祥皱了皱眉头,表面上若无其事,没有再发问。
但他曾当过南满株式会社买办,上司是经济科课长内田川次郎少佐,清楚这个满铁驻上海办事处很不简单,
表面上看它是日资民营机构,实际却是日本殖民管理和情报搜集机构,隶属满铁调查课管辖。
满铁调查课当时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情报调查机构,情报网络遍布东北、华北整个运输系统,为日本全面侵华提供了大量情报支持。
无论如何,万钧鸿跟日本人有了瓜葛,那就刻不容缓,必须马上除掉。
夏吉祥暗自打定主意,要发动所有人手和关系,尽快打听到万钧鸿的下落,就见陈秋生笑吟吟的,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和元兄,你看这位妙龄女士,是不是风姿绰约,美艳动人啊?”
夏吉祥定睛一看,顿时如遭重击,当场怔住。
眼前是一张在商场里拍的美女照片,背景是大新百货卖进口成衣的柜台,照片里的美女穿着一身貂皮,满头卷发,笑得神采飞扬。
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位美女摩登时髦,足可以登上时代周刊了。
但是好巧不巧的是,夏吉祥不但认识这位美女,还和她生了一个女儿,很是乖巧可爱,乳名叫做秀囡。
而这位美女曾是红遍上海滩的头牌歌女,追求者无数,芳名就叫吴雅丽。
事情越发严重了,很明显吴雅丽也回了尚海,就是近几天的事。
夏吉祥正在发愣,咔哒一声门响,许季红穿着一身锦缎旗袍,肩头搭着北极狐围脖,迈着轻巧猫步来到近前,马上响起拈酸吃醋的腔调:
“哎呦,陈长官呀,侬今朝又介绍啥个狐狸精,给我家先生认得啦!
看得这么投入呀,眼睛看了阿拨勿出了呀???阿拉来看看哦,勿要讲哦,真额老漂亮个呀···咦!就是有眼眼熟个呢???
许季红正要接着八卦,夏吉祥啪得翻过照片,扣在桌子上,偏头扫了她一眼,许季红立即乖得像只狸猫,在他肩头娇笑依偎着。
夏吉祥仍是不动声色,抬头说道:“这女人我认识,跟我也曾有过一段故事,那也是陈年往事了,早就被我花钱打发了。
如今我身边的女人,只有季红一个,今天真是凑巧,我正想跟陈长官打个商量,
季红她现在已有了身孕,能不能让她离职退役,回家将孩子生下来。”
“好说,虽然离职我做不了主,但是我可以给她批个长假,让小红休完产假再回站里述职,这段日子就跟在和元兄身边,就当是执行潜伏任务吧。”
陈秋生说着取出便笺,又摘下上衣口袋的钢笔,刷刷几笔写就一个请假批准条,签上自己的站长职务和性名时间,递给许季红。
许季红讪讪的接过批条,表情很是尴尬:
“谢谢陈长官,非常感谢您的支持理解。”
原来军统局有专门的请假批准条,格式相对固定。
上面会有请假人姓名、请假事由、请假时间等栏目,部门领导或负责人要在相应位置签字,表示批准请假并会登记在案,
归队时还要核销假条,否则脱队者会受到通缉和严厉处罚,战时就会视为逃兵,抓到直接正法。
陈秋生的处置看似宽宏大量,但是许季红的归属仍旧被他掌握着,随时可以向她下达命令,如果抗命不遵,也会随时制裁她。
他这一手正如明着埋雷,既让夏吉祥无法拒绝,欠他一份极大的人情,
对上司也有了合理交代,许季红成功打入日伪官员身边卧底,执行长期潜伏任务,而且赢得敌人充分信任,工作非常出色···
陈秋生合上钢笔帽,用笔身指点着桌上倒扣的照片:
“美人美则美奕,除此之外,和元兄不想知道点别的,比如说这张照片怎么得来的,还有什么意外故事?”
夏吉祥声色如常,只是顺着话题问道:“陈长官贵人贵言,若想告诉我些什么,在下洗耳恭听。”
“这两张照片倒也没什么,可是有件事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前后因果就变得很有趣了,我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和元兄姑且听之···”
陈秋生说得很轻松,夏吉祥的表情却很慎重,因为照片中的两人跟他关系密切,而且都回到了上海,他却一无所知。
“本来这位吴雅丽的照片,是一个《新申报》记者无意间拍摄的,他觉得吴女士气质极佳,准备刊印在副刊头条上,
为此他拍完照片后,还给吴女士递了一张名片,表示报纸出来后,会支付她相应的酬金,并介绍她当时装模特。
当时吴女士笑着收了名片,同意记者使用这张照片作报纸封面。
但是当天晚上,这第一张照片里的先生就找到该记者,不准他发表吴女士的照片,可这时次日的报纸已经在排版,所以记者婉言拒绝了他。
这位万先生在协商无果后,居然找来日本宪兵,将主编和记者统统抓了起来,进行所谓的新闻审查。
最后结果是新申报取消了整版内容,将吴小姐的照片拿下,并且认罚了一笔钱息事宁人······”
“哦,阿拉听清楚了呀,原来迭个万先生与吴小姐是认识的,或者讲伊拉(他们)是情侣关系,要么就是姘在一起的。”许季红快言快语,插话说:
万先生勿想两人关系暴露出来,被外头人晓得呀,所以连夜封禁消息,否则丑闻就要传遍整个尚海滩了呀。”
“正是如此,”陈秋生接着说道:“只是恰巧报社里有我们潜伏的同志,他们觉得既然惊动了日本人,当事人肯定来头不小,
所以就暗中拍下万先生的照片,连同这位吴女士玉照,一起送到了我这里,
而好巧不巧,其他组的同志又将满铁办事处的照片,呈递给到办公室里,而当时武铁梅兼职秘书工作,
偏偏她认出了吴女士,知道她与和元兄关系匪浅,就报告到我这里。
综合这些消息的因果关系,陈某觉得必定会对和元兄不利,
所以就不顾唐突,冒昧登门报信,还请和元兄小心提防啊!”
说着,陈秋生从兜里拿出另外几张照片,摆在茶几上。
许季红不禁偏头去看,见都是万钧鸿在报馆里,气势汹汹、指责别人的写照,便缩回脖子,小心翼翼看了夏吉祥一眼。
夏吉祥不言不语,身体仿佛凝结住了,无形中冒着丝丝寒气。
片刻之后,夏吉祥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胸臆中的汹涌杀意,向陈秋生拱了拱手:
“陈长官,你提供的消息对我很重要,大恩不言谢,在下不能白领陈长官这份人情,
不知陈长官有什么需要,只要我能做到的,陈长官尽管开口!”
“不不不,和元兄不要这么心急,也不需要这么客气,我陈某人从来都是急朋友之所急,帮人帮到底。”
陈秋生连连摆手,郑重说道:“我不是不求回报,古人常说,得黄金千两,不如得季布一诺,
我素来喜欢结交英雄好汉,宁愿和元兄欠我这个人情,如果有朝一日,我陈秋生被汪伪汉奸抓了,希望和元兄像对待詹森父子一样。
或者搭救陈某于水火之中,或是事情无法挽回,就别让陈某受罪,痛快的送我上路。”
“···好,我答应你,若有那一天,我必倾力救你。”
夏吉祥郑重点头,又问道:“我需要尽快知道,万钧鸿、吴雅丽二人的确切行踪,还有详细地址,陈长官可以提供吗?”
“这个好办,”陈秋生慷慨许诺,索性将人情做到底:
“虽然我们组织遭到伪逆破坏,但是陆老板(陆京士)的人遍布租界大街小巷,报馆和巡捕房也尽是我的线人,
况且那位新申报记者已打听出眉目,吴女士就住在居尔典路与霞飞路附近,只要给陆老板半天时间,他手下的包打听撒出去,就能探听到吴女士的确切地址。
和元兄要想知道万钧鸿的消息也不难,我可以派人盯住南满办事处,只要他再次出现,我的人会跟踪并找出他的藏身之处。”
“那好,烦请陈长官多多费心,尽快提供消息,我就不留您吃饭了。”
夏吉祥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送客道:
“陈长官请慢走,我在扬子饭店,随时等您的电话。”
面对夏吉祥的催促,陈秋生毫无意外之色,只是拱手回礼,与副官刘全德出了饭店,快步坐进轿车,向新闸路军统站驶去。
这时候天色已黑,街面上亮起成排的街灯,车水马龙,一片灯火辉煌。
一路上,饥肠辘辘的刘全德驾驶汽车,不禁向陈秋生抱怨道:
“站长,这姓夏的太不知礼数,您亲自登门通报消息,他没有酬谢的意思不说,连顿晚饭也不招待咱们,您居然一点都不生气。”
“唉,大刘啊,枉你跟我这么久,居然一点也不会看门道。”
陈秋生感慨道:“正因为我提供的消息太过重要,已经关系到他的生死存亡,他才赶着要我回去,尽早通报消息呢。
你就看着吧,大刘,只要咱们消息一到,这位杀神只怕要大开杀戒了,
这就叫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此乃上乘兵法也。”
刘全德饿得眼花,他擦了一下眼睛,又咽了一口唾沫,感慨道:
“站长,您说的太深奥了,那姓夏的是让人瘆得慌,他不知道杀了多少强人,身上才会有那么重的煞气,
今儿我在他屋里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要死在那里了,很明显他动了杀机,我这种直觉也是杀人得来的,绝对错不了,太可怕了。”
陈秋生这时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他靠在后座上吁了口气,悠悠说道:
“跟魔鬼打交道的人,当然比魔鬼更可怕了。
我们要想在乱世里活下去,就得一半是人,一半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