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吉祥在丽都舞厅打完人,就回扬子饭店坐等消息。
通常帮派间的谈判,会由双方信任的中间人,往来交涉几个回合,
刚开始双方不甘示弱,会各自亮明实力,调动各种社会关系与资源,争取在气势压对方一头,交涉态度非常强硬。
等到判明对方实力强弱,觉得只能通过谈判,才能达到利益诉求时,双方才会报出价码,开始进行谈判。
所以卢文英与吴四宝头次交涉,并没有深谈,只是传递了一个讯号;
那就是夏吉祥遭暗算吃了大亏,不肯善罢甘休,他要到赤木总监那里,状告吴四宝谋杀,治他的死罪。
而且卢文英表示,夏吉祥不屑于跟吴四宝打交道,他指明要汪伪七十六号俩主任出面谈判,而且只给一晚上考虑时间,过时不候。
吴四宝听完勃然大怒,他自觉已是尚海滩数一数二的黑道大亨,愿意见卢文英交涉已降低了身价,哪肯把这事捅到李士群面前。
于是他丑脸憋得通红,破口大骂一通,当即将卢文英轰出了办公室。
卢文英表现得很从容,既没生气,也没有失去礼数,她从丽都舞厅出来,就按照约定,将吴四宝的言行反应,打电话通报给了夏吉祥。
夏吉祥正在扬子饭店客房里,与许季红翻云滚被,接到卢文英的电话时,
他只听不说,倒是许季红嗯嗯啊啊的很带节奏,好在卢文英也是过来人,许季红旖旎的配音,并不影响她的汇报。
夏吉祥一边耕耘一边思忖,末了说了一句:
‘知道了,快回来吧,注意安全。’便挂断了电话。
欢娱结束后,夏吉祥重新拿起话筒,将电话打到岩井公馆,直接打给袁雪岩,向他汇报道:
“袁先生么,我是夏和元,您交代让我押送尹丁一先生的事,我虽然已经完成了,但是途中出了些状况······
简短的说,我遭遇吴四宝安排的刺杀,他唆使尹丁一暗藏餐刀,并给了他手铐钥匙,所幸尹先生反应稍慢,没有捅穿我肚子,被我当即制服···”
话筒里马上传来关切的询问:“你受伤了,和元,严不严重?!”
夏吉祥忙说:“没什么大碍,我只是腹部负伤,并不严重,倒是吴四宝那蠢人办蠢事,给我留下充足的人证物证。
袁先生,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的意思是想追究此事,借着教训吴四宝这厮,打压一下七十六号的嚣张气焰,
您看能不能上报给日本官长那里,具体上报到哪一级合适···”
袁雪岩马上在电话里回应:“和元,你这把柄送得太及时了!
七十六号最近扩张势头太快,李士群扩编了七个大队,手下特工逾二千人,已经引起日本人的严重猜忌。
他们正想找借口整肃七十六号,扼制其扩张势头,所以吴四宝为首的这帮地痞流氓还敢肆意妄为,就正好撞到枪口上。
我们可以让岩井总领事出面,以组织流氓聚众,横行不法为由,向七十六号发出整肃惩戒令,要求限期改变暴力团形象,裁汰其帮派流氓。
这样纵使丁默邨、李士群庇护,吴四宝不会马上丢官罢职,也会打击削弱这群地痞,让他们不敢那么猖狂······”
“好的,袁先生,就按您说的办,我会尽快把证物呈交给您。”
经过一番交谈,夏吉祥觉得达到预期目的,便放下电话,又将许季红揽到怀里,振起雄风,准备下一轮征伐。
许季红眼波流转,闪动着别样心思,极力取悦他道:
“阿哥,侬真额老有气力额,人家好喜欢···哎呀,侬真额老有本事,连日本人也听侬使唤啦,侬还有多少底牌,阿拉勿晓得啦?”
“我的底牌,你最好不要知道,也不要打听,”
夏吉祥坏笑一声:“有些底线是不能触碰的,动了会要命的,现在就好好给你上一课!”
许季红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就吃吃浪笑起来,认真上起课来。
然而她没看到的,是男人埋头劳作下的,那张阴郁的脸。
······
时间到了第二天下午,在七十六号主楼的小礼堂里,主任丁默邨、李士群召集大队长级别的干部开会。
在干部会上,正副两位主任脸色很难看,李士群先是宣读了日本顾问的训诫令,提出要整顿七十六号内部纪律,清退裁汰闲散人员。
接着主任丁默邨将吴四宝叫到台前,当众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但是丁默邨骂得虽狠,却不告诉吴四宝具体缘由,只是说他以痞流氓习气为荣,死性不改,丧失官威民望,让整个特工总部蒙羞。
吴四宝被骂得很懵逼,但是丁默邨骂得太有水平,说得都是大道理,他一句也听不懂,当然也无从反驳,只能尬在那里挨骂。
说到底因为举荐关系,吴四宝算是李士群的嫡系,丁李二人搭档组建了七十六号,相互配合也算默契。
在吴四宝看来,丁默邨作为机关正职主任,就像是七十六号的大家长,唱白脸骂他也是应有之义,所以他不能犟嘴,只能干受着。
散会以后,吴四宝就去了李士群办公室,询问自己挨骂原因。
李士群坐在办公桌后面,没好气的瞪了吴四宝一眼,一拍桌子叱喝道:
“你自己不明白怎么回事么,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两天你得罪了谁,心里没点数么!那夏和元是日本人的铁手套,专扇不开眼的戆大耳光!你得罪谁不好,竟敢一再招惹他?!”
吴四宝这才反应过来:“哦,他真去日本人那儿,把我给告了?
姆妈邪批!这小子不讲江湖规矩,太特么阴险了!”
“是谁不讲规矩,还不是你吴四宝!”李士群带着些许厌恶说:
“你毕竟没经过科班出身,没经过磨勘升迁就跃居高位,什么下作手段都敢用在明面上,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简直沫猴而冠!”
吴四宝摸着脑袋:“李哥,你说什么,我没读过啥书,听不太懂···”
“算了算了,我直白跟你说吧,”李士群不耐烦的说:“姓夏的将你的事捅到日本人那里,日本人正好借这个机会整治我们。
所以下了训诫令,限我们十日之内整改,裁汰亢员与劣迹干部,而来验收的部门,就有特别调查部派来的督察,你的对头夏和元!
这下你明白了么,我的吴大队长?
十天之内,你要是伺候不好他,你这警卫大队长就算当到头了!”
“明,明白了!这回明白了,李哥。”
吴四宝擦着汗,连连点头哈腰,神态颇为惶恐。
如果他真被撤销职务,顷刻间就得身败名裂,树倒猢狲散,偌大的家业也休想保住。
“明白了还待在这,还不快去给人赔罪!”
“是是···是是···”
“快滚!如果得不到夏督察谅解,挽回不了局面,你就别回七十六号了!”
吴四宝退出办公室,这一刻他满脸惶恐,如同丧家之犬。
······
当天晚上,吴四宝以妻子佘爱珍请客的名义,在他愚园路的豪宅里大摆宴席。
要说吴妻佘爱珍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她出身富裕家庭,上过女子贵族学校,面容姣好但生性泼辣,敢恨敢爱。
这种性格使得佘爱珍婚姻历经坎坷,早年她做过白相人,当过赌场摇缸女郎,所以颇具江湖习气,行事大胆果决,常常出人意料。
嫁给吴四宝后,佘爱珍渐渐当家作主,成为吴四宝的女诸葛,为他出谋划策,积极开展太太外交。
所以出席家宴的主宾里,多是汪伪七十六号的同僚家属,以及各处处长的夫人太太,
这些女人都被能言善辩的佘爱珍收拢,成为她‘太太顾问团’一员,搞起了卖官鬻爵,收礼纳贿的创收副业,
还兼营为在押嫌疑犯取保候审的业务,可谓财源广进,生财有道。
期间吴四宝派出专车,到扬子饭店隆重邀请来卢文英,(吴四宝真正想宴请的是夏吉祥,可非但请不动夏吉祥,就连张良鹏都不搭理他。)
并且以答谢昔日恩情的噱头,让妻子佘爱珍亲自招待卢文英,请其坐在最显要的主宾位置上。
卢文英老于世故,一眼看出佘爱珍才是吴家主事之人,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佘爱珍等一众官太太们相谈甚欢,打得火热。
跟佘爱珍更是一见如故,两人越聊越投机,尤其卢文英说到自己早年贫贱,被家人送到堂子里卖唱,险些沦落成最底层的娼妓。
幸亏自己聪明伶俐,见机得当拜大佬为契爷,后来在干爹支持下管过赌坊,开过舞厅,好歹挣扎着活到今天。
这番经历与佘爱珍形成了共鸣,俩女人性格相投,经历相似,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当即决定义结金兰,当众拜为异姓姐妹。
这样一来吴四宝喜出望外,连忙吩咐佣人张灯结彩,重开宴席,
大肆庆祝妻子有了干姐妹,并给到场的官员女眷每人一个红包,(里面最少二百元)。
待到酒足饭饱,宾客散尽,吴四宝夫妻就将卢文英请到后堂奉茶,
吴四宝屏退了下人,亲手端了一杯香茶,敬给卢文英,感慨道:
“文英姐,我吴四宝是个粗人,能讨到爱珍这么好的家主婆,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哎呀呀,四宝阿哥,侬这么客气真额要折煞我了,我卢文英万万承受勿起呀,不过侬讲的话没错,我爱珍阿妹这样的奇女子,侬就算打着灯笼也难寻着额呀!”
卢文英笑着起身,双手接过茶盏,对着干姐妹佘爱珍夸赞不已,说话得体让吴四宝也很舒服,不由接着说道:
“想我吴四宝得贵人提拔,才在官场混了一个小角色,
那真是无德无能,每日稀里糊涂,根本不懂得那些做官的门道,
只知道对长官唯命是从,尽力办差,私下里设局包赌,拼命敛财,尽力供应机关里的各种开支,
还要替领导排忧解难,带着弟兄们抓捕嫌疑犯,干一些杀人灭口的黑活,
如今我手下弟兄太多了,实在管束不过来,有时候做事难免做得过火,
因此行事孟浪,得罪了夏和元夏老弟,实在是···特别特别的后悔,
还请卢阿姐代为转圜,就说我吴某人认错服输,愿意赔偿夏老弟所有损失,请他尽管提出条件,我尽力满足他,
只求大事化小,不要让日本人再追究下去······”
佘爱珍见丈夫气势全无,越说越不堪,连忙瞪了吴四宝一眼,笑着接过话头:
“阿姐啊,四宝哥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他是做错了事,可是官场上从来都是明刀入鞘,暗箭上弦,哪个做官的不心狠手辣,就休想做得长久。
他夏督察这回占了上风,拿了四宝哥的把柄,但也不能赶尽杀绝,让四宝哥丢官罢职,让我们一大帮弟兄没了活路。
所以我们愿意宁事息人,在营生中均让出一块利益给夏督察,大家以后就是一家人,和和气气,共同发财,阿姐你看可好?”
“阿妹真额是明理人呀,讲闲话句句侪在理,当然要以和为贵嘞呀。”
卢文英巧笑嫣然,回复说:“个么阿妹你就讲点实在的,到底愿意出个啥价码啦?”
······
电话铃响了,夏吉祥自床头探身,接起话筒,低沉的说:
“喂···是我,文英姐,你说吧。”
卢文英在电话里说:“···四宝阿哥好有诚意,已经给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嘞,他愿意让出丽都舞厅的两成股份,外加法租界一处价值铜钿三十万的宅子。
只求夏哥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呵呵,看来吴四宝急眼了,为了保官,真舍得出血本了。”
夏吉祥颇有些意外,他还没出手杀人,吴四宝就认怂了,居然割让这么多利益,实在令他吃惊。
不说那处价值三十万的豪宅,单论丽都舞厅的两成分红,那就超过扬子饭店的全年收益,
吴四宝的豪富可见一斑,要知道他把控着整个沪西地区的黑道生意。
然而夏吉祥沉吟片刻,却拒绝了和解条款,转而提出一个更现实的要求:
“不,文英姐,我不要股份和宅子,我只要现钱,
你让吴四宝准备价值八万银元的款子,汇丰或者花旗、渣打洋行的本票都行,我收到款子和他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哎呀,夏哥,这样你可就亏大了呀······”
“没什么亏不亏的,还是现钱最让人安心,”夏吉祥微笑着回答:
“就照我说的办吧,这八万块里面,有你一万块的辛苦费,有了这笔钱傍身,找个安身之处隐居吧,不要再活在风口浪尖了。”
“唔···好的,谢谢夏哥,我以后低调些,再赚多点就作寓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