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淮屹返回蓬莨军中的第一日,便知此行注定行九死一生。
他表面虽尽忠职守,暗中却为江易秋奔走筹谋,几番不惜犯险送出蓬莨军机重务,稍一疏忽便可能断送性命,但他自问,这番回来再无旁念,只为能护得她一程,换她一丝胜算。
余下的委屈、痛楚、折磨,皆可付诸无言。
起初,因他是“左将军”,也因当日烧毁长公主手下粮草一事,使得他在蓬莨颇有声望,近身之人对他少有防备,甚至几分倚重。
然而,蓬莨大军几次三番埋伏落空,接连失去数座城池,有人察觉异样。蓬莨军中对他的看法不一,几分艳羡,几分忌恨;有人因他的战功而奉之为上宾,也有人忌惮他背景,对其百般指摘。
大都督借机对他步步相逼,时不时便提东宫与他弟弟性命之事做要挟,又拿出焰心魂绝丹来说事。
他一面被暗地监视,一面不断查探蓬莨内部的军情,日夜提防,唯恐露出一丝破绽。
更令严淮屹身心俱疲的,是每次毒发时的灼烧之痛——五脏如万蚁啃噬,体内犹如烈火焚起,耳中嗡鸣如潮,他只能咬牙忍耐,双手紧攥得血痕遍布。
公主自然是不知他几度险些被察觉,怕是也不知他这被毒药耗得疲惫不堪。
有时夜半,他在帐中写信,孤灯一盏,纸笔在前,心绪万千。不知怎的,平日里羞于说出口的话语竟能在纸上自然流露而出,信笺上字字皆是歉疚与爱念之情,字迹甚至微微颤抖,仿佛这些笔墨才能稍稍缓解他的煎熬。
忽而,灯影摇曳,他仿佛见公主倩影浮现,心头一震,竟不能自持,口中低唤:“...是你么?”
帐中寂然无声,唯有烛火微微跳动。
严淮屹自是知晓这是幻象,但眼前这面容,熟悉的笑脸,责怪他时的嗔怒,令他一时间无从分辨现实与梦境。
他心底暗暗期待,盼她有一日能回信,哪怕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问候,便也足够抚慰他孤身一人的苦楚。
只是这一封封密信皆似石沉大海,了无回音。
那日在崖底洞中,严淮屹为叫她松手,故意提起父母逝于平陵刑部之事,彼时洞中幽寒,他面色虽如冰霜,内心却如火焚。明知那番话如利刃刺伤她,却不得不如此,更不敢流露出丝毫怜惜。
每夜孤灯相伴,严淮屹常常思索,那一刻决定跟着李元一等人离开,是否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她的隐瞒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底。分开那夜,他几度梦中惊醒,梦见瑾州一别母亲与父亲的脸,忆起在戈壁与姑母一同仓皇逃命,又梦见公主泪流满面。在梦中呼喊,醒来却只见帐中孤灯摇曳,心中更是无比凄凉。
为什么?公主为何要瞒着他?究竟何以至此?
内心像是被一股冷风穿透。当日在傅府门前,他听闻此事第一反应并非震惊或愤怒,而是失落、不解。
他能感觉到公主的苦衷,却无法全然释怀。
心中的疑问如无数细针,时时刺痛他。既想质问她为何如此,又害怕听到任何解释。一时间,严淮屹竟怀疑起自己究竟识不识得公主的模样。
明知无法接受,然严淮屹却刻意回避此事,因此,十数封信件中都对这事绝口不提。
手中的信纸已经被他攥得皱皱巴巴,他自认为必是当日在洞中说的话让公主耿耿于怀,所以他才几个月都一无所获.......或许是他活该让信上情义付诸虚空。
明知这是常理所在,公主忙着瑾州事宜,未必能顾得上他的这等心绪,未必能知晓他的处境,更不必会有所情动。但在这样等待中,严淮屹却忍不住在心底哄骗自己,也许下一封信就会不同,也许下一封信便能承载她对他的一丝怜悯,或者眷念。
那日,久盼的信笺终至,内容却直如惊雷:
“已收令弟入麾下,不必再送信。”
寥寥几句,言辞平淡,似随手写就。
严淮屹打开信的刹那,眼前竟微微恍惚,看罢,不觉有些发愣,许久说不出话来。
令弟?阿煊?
心中陡然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数十年前失散的亲人竟在公主麾下,他反复看着那几个字,试图从中寻找更多的线索,然而信纸上的墨迹却似凝固了一般,再无其他含义可寻。
还有这“不必再送信”,他实在想不明白公主是什么意思,心中沉积的思念更如崩塌的堤岸,翻涌成苦涩。
公主虽叫他不要再传信,可眼下瑾州主城城防之事实在关键,不得不送出。
偏偏就在此信送出后一日,他又收到一封回信,字迹草率、言辞无礼,笔锋浮滑轻佻,洋洋洒洒写满了三页纸,开篇便自称“本公主”如何,又说道“蓬莨局势已不需费心”,剩下的,言中之意竟全是嘲讽,话里话外皆是讽刺他痴心妄想:
“本公主已有最疼爱的心上人,你这男宠不要再徒费心思,自取其辱!趁早死心罢休!”
一眼识得此信不对,公主的字不曾如此拙劣,这些字句写得滑稽又恶毒。严淮屹低头望着手中两封纸笺,额头青筋微微绷起。
什么男宠?什么自取其辱?
究竟是何人冒名写来这东西?
信中为何又说“蓬莨局势已不需费心”?他差人送去的城防图,也不知公主是不是瞧见了?
那图纸与城防事宜,是严淮屹耗尽心血才得来的,几乎历经九死一生。
瑾州主城是蓬莨军最重要的据点之一,防守严密如铜墙铁壁。据说,那城防图由大都督亲自保管,一旦有意图泄露者,便会被立刻斩首。
他不得不另做打算:去瑾州城中探访被软禁的太守,看看是否能从他口中打探到些什么。瑾州太守自然对城中防务了如指掌,但他本人早已被蓬莨军软禁在城东的一座废旧祠堂中。
要进入城内,严淮屹必须穿过层层守卫和巡逻,冒着随时被发现的风险。月光下,他藏匿于小巷与阴影间,绕过巡逻兵,却也一次次险些暴露。
他迷晕看守,将奄奄一息的太守唤醒,说明来意后换得信息,就在他快要离开祠堂时,堪堪转醒的看守们似乎察觉了异常,举剑朝他发起突袭。
严淮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不得不拼命奔跑。弓弦骤响,一支冷箭带着呼啸之声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肩胛,他险些栽倒。
痛楚如潮水般袭来,但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然而此刻万万不能停下,唯有继续向前才能活命。他一手按住箭伤,鲜血顺着手指流出,另一只手扶着墙壁勉力前行。冷汗从额头滑落,混合着血迹,将他衣衫染得一片泥红。
绝不能让这一切功亏一篑。
这念头让他撑着藏进一处废弃民宅。他深吸一口气,用匕首硬生生将箭头从伤口中挖出,额上的青筋暴起,痛得几乎昏厥。
靠墙稍作喘息,目光无意间落在腰间的玉佩上。
那夜在荣州的塔楼上,公主笑着亲自将这玉佩赠与他。如今,严淮屹早已习惯了在思索时摩挲那温润的玉面,仿佛借此能感受到她手指的温度。眼前似乎又见公主面带红晕,神色温润地将玉佩绑在他佩剑上,严淮屹轻笑一声,语气自若,仿佛对着熟人诉说一般:
“你若知道,怕是要怪我莽撞,骂我任性妄为。”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神情带了几分温柔,指尖拂过沾了鲜血的红穗子,停顿片刻,仿佛正在等待她的回应,眼底却染上一抹深沉的孤独。
这几个月,他对自己这般念叨浑然不觉,却早已成了习惯。
当夜,城中大规模排查,一条命令迅速传开:凡是带有箭伤的士兵,都要逐一检查。
有人说,这是大都督下的命令,誓要找到那个逃脱的可疑人物。
于是,他不声不响地将自己混入一群负伤的士兵中,任凭军医翻动他的肩膀、观察他的神色,仗着自己满身刀疤与旧伤掩盖了那道箭痕。他始终淡漠,不露任何异样,似乎那新添的箭伤只不过是他众多旧伤中的一部分。
时至今日,肩胛处仍隐隐作痛,那日与她一同落入水中得来的淤青还未痊愈,掀开上衣,他身上竟无完好的肌肤。
公主向来对他的身子趣味甚浓,若是这个样子,恐怕会惹她厌恶。
严淮屹咳嗽一声,轻揉眉心,忍不住叹气。再拿起桌案上两张字迹大相径庭的信笺,半晌沉默。
两件事夹杂一处,叫他心头抑制不住地掀起怒火,酸涩百结,这几个月来所有的苦楚都烧得他目光灼灼,突然恨不得立刻冲入她的营中,质问个清楚明白。
抬眸,目光中透出几分狠厉,再顾不得隐忍克制。
他竟生了夺走公主的念头。
他本是冷静之人,多年征战如同行走在刀尖上,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便是这一刻,胸中积压的爱恨与欲念交织,心头如潮的念头不住翻涌,竟逼得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利害,索性拿上佩剑,抬起脚步便跨出营帐。
耳中嗡鸣不断,脑中回荡着信中的那句“死心罢休”,仿佛利剑穿心,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