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知道些什么,快说。”
严淮屹面无表情,声音冷冷的。
除了对公主格外和颜悦色,他待任何人都是这般模样,不论高官达贵,还是府中下人,都是不甚关怀又疏离的样子,只不过平日里更为谦逊有礼,态度比这周到得多,叫人几乎看不出端倪。
舒儿被震得打了个寒颤,眼神望向虚处:
“我收到的密信中只说,你若不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必有难,其中缘由实在无权过问。多年来,陛下给我的密信从未出错,也从不会告知原因,这次又事关东宫,我还以为必定无误。”
又是东宫。
严淮屹蹙眉,狠狠握紧手中的剑柄。
想起不久前与蓬莨军大都督的交锋,他在那儿受了同样的威胁,而舒儿的出现,让这一切有了某种联系。
倘若让舒儿来传话的人果真是宋高两家之人,那就必然知道他能凭借大都督口中的东宫一事识破天子已受制于人。
明知会让他识破,却还是通过舒儿相告,那么这话就是特地来告知严淮屹的。
这更说明他们手上也许真的有可以威胁公主的力量——人质。
什么天子旨意,分明是有心之人在胁迫他回去。
敌在暗,他在明。何况整个平陵都如同被封死一般,任凭公主这一路如何打听,也透不出半点的真实消息。
如今,还要和公主坦白吗?
心中混乱,严淮屹眼神中闪过挣扎,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疼痛成为此刻的唯一慰藉。
当初投敌是为寻找公主兄嫂的下落,为寻找弟弟的下落,也因为…他在平陵地牢中死去的父母。
可是,此时此刻,这些话该说吗?
最得她信任的心腹舒儿从一开始就背叛了她,这样的事该如何开口?她好不容易才得一回喘息的机会,当真要把诸多残忍的真相在此刻吐出来?
公主皱眉,便能叫他忧虑,她若再伤心,他必定六神无主。
“哎…”
严淮屹重重叹气,抬手扶上额头,实在无奈。 此刻,胸膛剧烈起伏,伤口突然疼起来,耳道内传来细细的耳鸣,好像在替还未发生的事悲鸣。
“我实在想不明白。”舒儿颤抖着声音,低低问道,“宋大人是如何能控制陛下?还能擒得住太子殿下?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平陵禁军遍布,如何能让他们得手?还瞒得如此巧妙?”
“必然是有高家相助,高家在军中威望了得。”
“可是,宋高两家有血海深仇。”
“什么?”
“似乎是高家有位夫人,还是小姐?”舒儿咬唇,紧张地回忆,“此人当年因宋家而死…这件事鲜少有人知晓,我也只听说了这些。”
“竟有这种事?”
“严侍卫你也不想想,陛下当初怎么可能好端端地放任朝中最有威望的文武两家交好?就是因为这仇深如鸿沟,陛下断定宋家和高家是如何也不会交心的,还吩咐了赵丞相在朝中处处制衡!何况区区一个新任户部侍郎、一个未立军功的少年将军,怎么可能会这样呢…”
严淮屹眨眼,沉思片刻:“古时有‘甘露之变‘,宦官独大,朝廷重臣被诛,帝王被囚。如今,高家有兵马,宋家有民心,何况挟持天子根本不必费力为新政造势,于夺位者而言来得简单多了…虽听你说有血海深仇,可是眼下不论怎么想,宋余衡和高子迟都十分可疑。”
就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一抹显眼的身影,打断了严淮屹的思绪。
公主披着朱红斗篷,骑着白马悠悠而来。
舒儿转头,脸色一变,僵在原地。
不过片刻,常年养成的习惯让她迅速回过神迎上去,牵走江易秋手中的缰绳,然后柔柔地责怪道:“殿下为何身边一个人都不带?虽说蓬莨军已几乎撤走,但是附近万一有山贼或逃兵可怎么办?”
江易秋把马鞭绕了绕,收到腰里,解释道:“怎么会?方才路上我还见到不远处的村里有炊烟,想来是无事!军中那些人太过聒噪,程远也还有要事要处理,玉莲也去帮忙了。干等着不如自己一个人先出来,倒是一身轻松,何况…”
何况她要好好听听严淮屹想说的话。
话音落,她的眼神稍稍略过不远处收拾行李的零散士兵们,最终,落在侍卫身上。
骏马悠然立于枯枝之下,一身粗布白衣的严淮屹就静静地望着她,眉如墨画,微微一皱,透出沉思。
他的脸颊因寒风侵袭而泛起一抹红晕,在她眼中倒是显得憔悴动人,口中轻吐的白雾在暖阳下缥缈飘散,似乎要喊她一声“公主”,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纱布条绕着他的头围了一圈,将他的耳朵包裹,未束起的乌发半搭在肩膀,洒落至腰际。
她舔舔嘴角,回想起了昨夜的画面。
意识到公主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爬上爬下,严淮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半转过身,不愿看见她的脸。
“上马。”
公主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随后轻挑眉梢,示意侍卫上马。瞧他脸颊微泛红晕,只当他也是记着昨夜之事因此羞赧。
侍卫当即转身要跃上自己的马匹,被她拦下:“坐我身后。”
凉风徐来,万顷绿波轻轻荡漾,马蹄声在耳畔回荡。
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丹县,在围场附近他们也曾这样骑着马,说着话。那会儿严淮屹还一脸平静地编织弥天谎话,用各种理由搪塞她,如今时光逝去,一切都大不相同。
骑马半晌,阳光与绿意似乎将大半烦忧驱散,留下的是短暂的宁静。
“明日,咱们就收拾收拾,带一半的人去瑾州。”吹来的风带着透骨冷意,她伸手裹紧身上的斗篷,靠在他的胸膛上,开门见山地提了正事,“方才出来之前表哥同我说,瑾州太守星夜送来血书求救,想来瑾州情势一定很危急,咱们在青崖山耽误了太久,应当尽早出发援助。”
侍卫轻轻点头,而舒儿则在旁侧默默牵马,静听其言。
“你呢?昨夜要说什么?蓬莨军情又是如何?你到底为何要叛变?”她抬起眼眸,注视着侍卫的下巴。他的衣裳随风轻摆,肩膀随着马的步伐时而高耸,时而低垂。
严淮屹低头,没有与她对视,而是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
她身姿向来挺拔,红衣鲜亮夺目,让人一时间挪不开视线。面容却清瘦了不少,略显疲惫,叫他心生怜惜。
既是长公主,她本该在平陵得一生平安,或如这斗篷的朱红,活得明媚生动,可是两世轮回中她却从未获得真正的平静。
若他没猜错,若他有资格……其实他的谎言才是如今最令公主心神不宁的东西。
矛盾挤满心头,他始终不敢承认,或许在心底里他一直渴望能在公主心中占据最重要位置,只一个谎言便能撼动她的心神;还渴望看到公主因他而焦急,以此证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可是,他实在舍不得。
严淮屹再次腹诽自己是小人。此时此刻,说或不说,他陷入两难境地。
然而,有些事情,她必须知晓。
在江易秋被盯得有些莫名其妙时,侍卫的神色突然变得格外柔和,他轻声道:“还是让程…咳咳,让其他人陪公主前往瑾州吧,属下要走了。”
江易秋霎时恼火,坐直身子瞪他:“你再说一遍?”
“公主,属下并非要离你而去,而是必须前往安县。”严淮屹语气温柔,亲昵地抚摸她的后背,安抚情绪后让她重新靠回自己怀中,“属下在蓬莨军中听闻,公主的兄嫂皆被困在宋高两家人手中,处境十分危险。若没有猜错,此事属实。现下只有深入蓬莨军中找到高家的人一探究竟,方能知晓缘由,这件事也只有我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