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雅小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孩子王。
在那个年代,因为节育政策的遗留,人们的思想观念还没有调整过来,
在他们家那片,多数家庭还是盼着能生个‘光宗’或者‘耀祖’出来继承家里那一亩三分地。
她作为一个女孩,在那种情况下其实并不怎么受待见。
好在,希雅的父母在整个大院里算是比较开明的那一类人。
在周围一众普遍偏爱男孩的家庭中显得尤为异类。
托这样一个并不太看重性别的家庭的福,不曾受到家庭打压的希雅倒是没有养成自卑内耗的性格:
也因此,在一群被家里惯得鸡嫌狗厌的男孩向她释放小孩子最纯粹的恶意时,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怯懦求饶、忍气吞声,而是非常硬气地选择动手。
不过,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孩,被几个男孩揪住辫子后,有再多手段都难以使出。
所以,每次和那几个讨厌鬼打起来,希雅大多数时候都是吃亏的那个。
因为是小孩之间的小打小闹,最多是被打几下,身上不会有太明显的伤,大人们就没怎么管。
加上希雅父母很忙,每天都是把她往大院里的孩子堆里一放、
托有空闲的街坊邻里抽空瞅一眼,就紧着去上班了。
哪里会顾得上去注意小孩子之间的小矛盾?
就算是希雅忽然一反常态地剪掉她那头向来很宝贝的长发,他们也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希雅年纪虽小,但也知道父母光是挣钱养家就很累了,对她的事大多不会太放在心上。
她也不想让他们操心,只在最初被欺负时提起过这件事,然后就没再说过。
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希雅都处于三天两头就得躲着人走、实在躲不过就打,然后两败俱伤的状态。
转机出现在希雅六岁那年:
在又一次因为绕路,所以很晚才回到家后。
希雅忽然发现自己家对面马路边上的那栋小洋楼竟然亮起了灯。
后来她才知道那里搬来了一家三口。
不过她认为这件事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希雅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比较苦恼的是:
因为到了年龄上学了,她在学校放学时总能在校门口碰到那几个无聊又讨厌的人。
对方守着校门堵她的行为实在可恶,于是打架的频率不可避免地高了不少。
在那栋小洋楼来人的第二天,希雅忽然多了个新同桌。
怎么说呢?
那是一个看着很干净文静的男孩,长得不错,看着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
但她觉得这位安静的新同桌比那些总爱手贱去扯女生辫子的、讨人厌的男生要顺眼些。
不过看着同桌那副对所有人都冷冰冰的样子,也不主动跟人说话。
希雅在试着搭话无果后,就没再上赶着去招惹人家。
于是,一个学期下来,她对这位不讨人厌的同桌的印象就只有:
体育课或劳动课时每次都请假、隔三差五就不用来学校、整个人恹恹的,对谁都没个好脸色……
以及他的名字——鹿明深。
除此之外,不说是希雅,就算是全班级里四十多号人加起来,都凑不出一个更了解这位新同学的人。
她以为他们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谁料忽然天降一口大锅,稳稳地就往她背上砸:
这位鹿明深同学在某次放学后,‘叛逆’地不等家人来接,自己就走了。
然后很不凑巧地被蹲守在校门旁的讨厌鬼们尾随并找了麻烦。
原因是他们听说他是希雅的新同桌,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后来希雅知道了这件事的起因,
只觉得这样的逻辑够逆天,那个带头找人麻烦的讨厌鬼也够有病。
希雅在吃晚餐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乱哄哄的,很热闹的样子。
饭都没吃完,端着个碗就往外走,想看看是什么热闹。
得亏是她父母也是个爱看热闹的,已经先冲出去了,不然得说她了。
希雅挤在一群或看热闹或劝架和稀泥的大人身边,惊奇地发现:
那几个欺负人从来不会受到惩罚的讨厌鬼竟然被他们家大人拧耳朵、打屁股!
这种画面在这片家属大院里属于是那种称得上科幻的场景。
要知道,那几个讨厌鬼因为是他们家里的独苗,他们家里人恨不得将他们当皇太子供着。
这几家人更是出了名的护犊子,他们平时再怎么张扬跋扈都可以;
但外人要是敢对他们家‘皇太子’说一句重话,整个大院都能鸡飞狗跳好几天。
现在面对一个模样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的男人,他们竟舍得让他们家独苗苗被打?!
而且还是亲自动手!
希雅因为个儿矮看不清,索性随便找个地方放下碗,身手矫健地就往树上蹿。
她双手紧紧扒着活动区里那棵大榕树的树枝,琥珀色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大睁着,像只受惊的小狞猫 。
树上的视野很好,她能清楚地看到被打得边哭边叫唤的几人和他们家大人一脸肉疼的扭曲表情,想来是真的下重手了。
希雅顿时一脸崇拜地看向那个能让他们受到惩罚的男人。
只觉得他简直就是天降的正义、人间的包公!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后来又是怎么解决的。
希雅只知道,自从那次之后,那几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来找她的麻烦。
这对她来说本来是一件好事。
不过,她的同桌也缺课了很长时间。
经过那天晚上几个讨厌鬼的交代,她知道了他缺课的原因。
虽然希雅很清楚,自己同样是受害者,错不在自己。
但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因为自己才沾上了那些倒霉事,她尚且稚嫩的良心没忍住痛了一下。
为了图个心安,希雅拾掇了一下自己的形象。
以帮忙送寒假作业为由,成功见到了那个被她暗地里封为正义使者的男人。
在打听到同桌生病住院的消息后,希雅不安的心更不安了。
她没想到那几个讨厌鬼那么过分,直接把人打进了医院里。
那份不安的良心在她的胡思乱想下成功发酵,演变成了深深的内疚。
希雅决定找机会尾随那位叔叔,并成功地实行了。
她找到了鹿明深的病房、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他。
心中莫名其妙的内疚直接一键超进化——最后变成了一颗容易滋生各种莫名其妙的不忍的怜悯之心……
希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变化
——她明明最清楚,这件事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只是,在看到有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线路、管子,她忽然有些不忍心。
病房里的鹿明深年纪分明不大,但浑身都在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整个人毫无生气;
就像是没有阳光的湿冷房间,也像阴暗角落里即将枯萎的草叶。
希雅总算知道了他为什么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要是她整天被关在病房里,她也得憋成那样。
……
自从见过那几个人也是会被打的,他们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希雅反抗的意志更强烈了。
尤其是得知鹿明深身体不好还被他们欺负进了医院,她心中对那几个总爱欺负她的人更加不满了。
于是她每天都会瞒着父母偷偷地去武术班里练散打。
那是她之前用零花钱攒够了学费之后就报名了的,只是因为怕被发现,去的没那么勤。
单方面决定帮人报仇,希雅为了争取早点能一挑多,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她几乎是放学就一头扎进散打班里,然后赶在父母回家前的半个小时才回去。
等到希雅觉得自己的练习小有成就后,她跃跃欲试地想找那几个又故态重萌的讨厌鬼实战。
也是凑巧,在希雅做出了那个决定后,竟让她抓到了那个带头欺负她的讨厌鬼头头落单的时候。
机不可失,希雅当即尾随那个落单的男生……
最后也是成功地把人堵在厕所里,用自己的拳头成功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末了,这位敢于突袭男厕所的女勇士还非常‘残暴’地指着那个讨厌鬼他二弟,
威胁他从今以后不准再招惹她,不然她就要让他永远失去他二弟。
那个男生刚放完水还没来得及提裤子,先是被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女中豪杰吓了一激灵,
然后对方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套组合拳,直接把又惊又愣的他撂倒在地。
天知道他在被眼前这人指着小弟弟威胁、因为疼痛没憋住汹涌的眼泪时,有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种在最脆弱的时候被偷袭的滋味太酸爽,他不想再体验。
而且他见希雅看他的眼神是说不出的凶恶,怕她真的会对他二弟下手,就非常识时务地认怂了。
虽说后来那人翻脸不认账,带着几个小跟班就要找她算账。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希雅显然勉强称得上一句今非昔比。
于是他们被她光明正大揍了一顿之后,终于老实了。
自此,希雅在一战成名,大院小孩堆里的‘王’就此易主。
‘报仇’后,希雅也没忘和那个同为受害者的倒霉蛋报喜。
她再一次溜进了鹿明深的病房,这次她没有只是站在门外偷偷往里看。
希雅确认病房里暂时没人后就走了进去,本来只是想告诉他一声就走。
但她发现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孩闭着眼睛,似乎在睡觉。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叫醒他。
希雅茫然地踌躇了片刻,她挠了挠头,打算这次就先算了,等下次有机会再说。
——本来报仇这件事就是她的自作主张,对方根本不知情,可能也不会领情……
她被终于打赢了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
自己作为一个并不熟的人就这样唐突地找了过来,似乎很奇怪。
比单细胞生物丰富不了多少的脑子这时才反应过来,希雅顿时萌生退意。
但当她回神想悄无声息地离开时,视线却撞上了一道混杂着困惑、震惊以及难堪的冷冰冰的视线。
——原来鹿明深并没有睡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半坐了起来,下意识摆出一个相较于之前更强硬的姿势,浑身紧绷着,像只竖满尖刺的刺猬。
或许他不希望被其他人、尤其是同龄人看到他这副样子。
所以才会下意识用冷硬的外壳维护他那因病痛折磨而摇摇欲坠的自尊。
但是这些,尚且年幼的希雅并不知道。
她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的突然到访感到冒昧,所以才冷冷地看过来。
于是她便下意识说出了自己过来的目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帮你报仇了。”
希雅吐字清晰,虽然因为偷溜进别人房间里被抓包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但她的嘴皮子倒不会因此变得不利索。
以为对方和之前那些人一样,是带着令他厌恶的、高高在上的怜悯来‘窥视’他这副模样的鹿明深一顿。
他显然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希雅就把自己揍了那几个人的事说了一遍,顺口说明自己此行的目的。
听完她的解释后,鹿明深更不解了,他不明白这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人为什么要替自己出头。
对方看起来并不像是那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小孩……
从希雅口子得知事情的原委后,鹿明深满脸复杂。
他其实并没有被伤到,只是自己的身体实在不好,被那几个人轻轻推了一下正好发病了,所以才会被送到医院。
那几个来找麻烦的人明说了是看不上他那副目中无人的做派。
鹿明深倒是不知道这件事还能跟别人扯上关系,然后对方还自顾自替自己出气……
看着眼前这个长相漂亮的‘男孩’,鹿明深实在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维持面上的冷硬。
视线接触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并没有从中看到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有的只是一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关心。
——无关相不相识,那种关心那是一种本能的善良。
他忽然觉得这人虽然大概率是个热血笨蛋,但看起来意外地不讨厌。
因为这样一件可以称得上是乌龙的事情,两人对对方都有了一点微妙的好感。
起初,希雅并没有把这点好感放在心上。
她帮人报了仇后,自觉自己已经把‘债’还清了,就没再去打扰人家。
自从把那几个平时在大院孩子堆里称王的家伙收编后,希雅就成了新的老大,在小孩子里很是吃得开。
于是,一整个寒假,她每天除了去练散打的几个小时,
其余时间都是带着一大帮子小豆丁上蹿下跳、追鸡撵狗的,玩得不亦乐乎。
在‘帮派事业’上取得了重大成功。
然而,在开学只剩几天、而寒假作业只写了半本的困境前,
整个假期都很春风得意的希?齐天大圣?雅瞬间被打回原形……
虽然她的麾下有不少人,但都是一些学龄前的小豆丁,能用的就那个之前带头找她麻烦的人。
但那人被她亲自认证过,是个大小脑集体不发育的,实在指望不上他。
而希雅自己也是个刚踏进学堂的半大豆丁,
根本不敢将自己浪费了一个假期的事告诉忙碌的父母,就更不敢求他们帮她写作业了……
在她反锁房门偷偷摸摸,左右开弓熬夜奋战时,不期然的,她看到了她家对面那栋小洋楼。
希雅回想了一下鹿明深的成绩,好像还不错来着……
于是,出院后就一直在家里静养的鹿明深发现家里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的父母肯定是不在的,所以还是他亲自开的门。
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厚着脸皮在几句无意义的闲聊间就进了他家门。
这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能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这人领着一堆小孩热热闹闹地从他家楼下经过。
鹿明深每次都是躲在窗帘后,静静看着那些快乐且健康的孩子。
说实话,他很羡慕,但他也知道,那样的热闹注定与他无缘。
鹿明深从来都静静地待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看着。
他艳羡着外面的欢乐与热闹,却只能独自品味孤独。
只是他没想到,制造那些欢乐的人有一天会敲响他的房门。
以至于他反应不及,没能及时拒绝‘他’的来访。
鹿明深站在门边愣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有把人赶出去。
他关上房门,小心地藏起眼里的期待,不动声色地问对方来找他有什么事?
说来好笑,他竟然在期待对方是来邀请自己到热闹中去的……
鹿明深甚至还真心实意地纠结过:自己要不要答应……
不过,终究是让他失望了,希雅并不是来找他玩的。
她想着自己即将求人分享作业答案,上来就是一顿夸。
最后因为词语储备有限,连‘你长得挺聪明’这种话都夸了。
鹿明深看着对方先是夸了自己一顿,然后在自己的注视下掏出了一本寒假作业……
猜到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后,心中的期待瞬间落空。
鹿明深说不上来有多难受,毕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也不太好受就是了。
希雅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自己掏出作业本后,眼前的人眼神好像忽然冷了下去。
虽然在她看来,对方一直都是那副样子,一如既往的冷淡。
但她就是有那样一种感觉。
好在,可能是上次帮他出气建立了并不算深厚的友谊。
鹿明深好歹是没赶她走,在她的央求下也答应和她一起补作业。
希雅顿时感激涕零,觉得这人虽然看着不好相处,但其实就是个大善人嘛。
于是,她每天都会准时准点跑到人家家里奋笔疾书,休息之余也不忘和人聊天套近乎。
一来二去的,倒是真的让她靠着死皮赖脸大法,成功和人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
至少在希雅尝试着约人出门看流星的时候,对方没有拒绝。
后来开学了,他也没拒绝和她一起上下学……
——虽然他们学校离家里就几分钟的路程,而且多数时候鹿明深父母会派人接送他。
不过不管怎样,在她的第一个寒假,希雅先是解决了一直困扰自己麻烦,还收获了一堆‘小弟’。
然后就是也成功地和她那看着就不讨厌的同桌混成了朋友。
总之,除去疯狂补作业的时候,这个寒假对于希雅来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