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同喜的家住在颖桥镇镇西,和大多数穷人一样,也是用树枝扎成篱笆墙,院里破草房。不同的是他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古槐树。
听老人讲,这棵古槐有几百年的历史。因为年代久远,树干上有个大树洞。
颖桥镇镇西住着几百户人家,与镇东清一色的夏姓不同,镇西是不同姓氏的杂姓。
村民的先辈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是逃难或是要饭漂泊到此,看到此地有山有水便落脚下来。因此,按照夏姓人家的说法,镇西人都是“外来户”。而用夏啸天的说法这些人都是“臭要饭的种”。
镇西的先民大多是以船工、采石人为生,但随着河水断流,村里的船工和石匠都断了生路。那些船工自不必多说,没有了航运,采出的石头和打制的石器也运不出去,因此石匠也大多改了行。
靠手艺吃饭这条路断了,人们只好去种地,但是,自从三十年前夏啸天炸开泄洪道,从伏龙山下来的洪水改道冲向西,这些人的良田都变成了水洼田,无地可种的人们只好租种夏家的地,也有人在乱石坡上开些荒地,一年忙到头也不见多少粮食,所以镇西人都很贫穷。
眼看已到正午时分,太阳照着破草房,这些草房高高低低、杂乱无章。由于镇西地势低洼,连绵的秋雨后到处泥泞。
在往年正常的年份,现在正是炊烟飘绕的时候,但是今年灾情严重,许多人家已经开始断炊了,此刻看不到一家烟囱冒烟。
镇里出去挖野菜的人陆续回来了,大人孩子、三五成群,手里挽着破篮子,一个个面黄肌瘦、两眼无神。
村口路边蹲着一个瞎眼老太婆,看样子刚从外边讨饭回来,她的手已经无力举起讨饭碗,嘴里昵昵喃喃说着什么,倒毙在路沟也只是时间的早晚。
西地的野壕沟是一片乱坟岗,孤老无依人的尸体已经被丢弃在那里,一群野狗在窜来窜去,惊起乌鸦呱呱的叫着飞起。大自然就是这样无情,每逢灾荒年月,孤老无依者会先被淘汰。
此刻菅同喜正坐在老槐树下的石磨上。他的眼睛望着大门口,自从儿子草根进城后,他的心也就跟了去。整个上午他驾着拐杖,一会儿走到大门口张望着,累了又回到石磨盘上坐着。就这样他来来回回走。他的心就像悬了十五只水桶扑腾扑腾。
眼见都快晌午了,还不见草根的身影,他的心愈发着急起来。
一只乌鸦飞到老槐树上呱呱地叫着。
“啊…呲…,”
菅同喜嘴里发出怪异的声音,两手挥动着驱赶乌鸦。可乌鸦却随着他的声音摆动着,一副想飞又舍不得走的样子。
“我日你八辈儿!”
菅同喜着急了。
乌鸦叫是不吉祥的征兆,此时的他最忌讳这个。他大骂着“呼”地站了起来,两手用力的挥动着,发出更大的叫喊声。
那只乌鸦受到了惊,“呱呱呱”叫着飞走了。因为用力过猛,他感觉一阵疼痛从腿干传来。
“唉,该死的!”他重重的瘫坐在石磨上。
“难道城里也没有了早集?不会的,城里不像是乡下,乡下除了几个财主,就是种地的苦力。城里有钱的老爷多的是,行业也多,应该会有人买啊。”
“莫非是草根儿缺斤短两让人家给折了秤?不会的,草根没这心眼,他也没这胆量。”
菅同喜心里胡思乱想着,越想他越后悔,早知道这样我就是爬也要跟着孩子一起去啊。
“同…喜!同…喜。你在哪里?过来一下。”
一阵微弱的声音从西屋传来,是父亲在叫他。
“草根呢?我咋还没见到他,他回来了吗?快让他过来。”
看到儿子进屋,老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菅同喜连忙上前扶着父亲。
昏暗的草屋内父亲面容黑瘦,眼窝深陷、两腿淤肿着。
在大灾面前老年人就像是一片枯叶,一丝风就可能凋零了。
“爹!您不用操心,草根快回来了,他很长时间没进城了,卖完了豆腐能不在城里玩玩吗。”
菅同喜一边宽慰着父亲,一边又说道:“爹呀,您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这豆腐渣您好歹吃点吧。”
老人的床边放着个黑瓷碗,碗里盛的是豆腐渣。
父亲的眼皮动了动,然后少气无力地说道:“不要管我了,我也不饿呀,待会儿留给孩子们吃吧。”
“唉…”
老人长叹了口气说道:“孩子啊,你坐下来,爹有话给你说。”
看到儿子坐在床边,老人开口说到:“今年正月打雷我就想着要坏事,正月雷那就是坟连堆呀!这不这年馑就来了。我活了一辈子,这是我经历过最厉害的灾荒了。爹我八十四了,八十四也是关口年了,该见阎王爷了。爹也没啥遗憾的,等我老(死)啦,这就是喜丧,你们也不要太伤心,有没有草席卷着都无所谓,只要把我埋的深一些就行,千万别让野狗把我扒出来就行……”
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
“爹!您不要瞎想,啥事都没有,等吃了草根拿回来的药,你这身体还会好起来的,还和去年一样。”
“唉,可怜咱镇西人啊把这天灾人祸都给遇上了,该死的灾荒它……。”
或许过于激动,或许耗费了精力,老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菅同喜连忙给父亲捶着背,老人艰难地缓着气,很长时间才稳定下来。
“要不是这该死的灾荒,咱草根也就成家了。我提着劲活到现在,就是想看看重孙子呀!”
“唉!”老人遗憾的叹息着,眼泪滑落下来。
父亲的一句话,瞬间将菅同喜带入痛苦之中,他何尝不想早点见到孙子啊,眼看自己一天天变老,他多想早一点让儿子成家啊……
去年快过节的时候,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喜鹊喳喳叫,喜鹊叫喜事到,这喜事还真就到了。快响午的时候,村西的黄媒婆就上门了,这黄媒婆一进门就给菅同喜道喜。
“我给你们家草根说了一门好亲事,是石涧付村的姑娘,这姑娘我不敢说万里挑一也是千里挑一,她不但长的好,家里地里啥活都能干,人家还做的一手好针线哩,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闺女。”
菅同喜两口子欣喜地听着,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人家看中的是草根老实本分,还有你家做豆腐的好手艺。人家也不要什么彩礼,可孩子们成了家,这土坯草房子得有两间吧?人家一辈子可能就这结婚这天才光彩光彩,这结婚穿的新衣服总得有两身吧?过日子的锅、碗、瓢、盆、勺、桌子、箱子、床总得有一套新的吧?人家说了,人家就这点要求,其他的你们两口子看着置办。有就有,没有拉到,瞧!你说这是不是喜事啊我的菅老弟。”。”
“喜事!大喜事!我…我实在没啥可以报答你的,根他娘!把咱家的豆腐切五斤,不,切八斤。”
菅同喜激动的叫嚷着。
“哎呀!我一个孤老婆子,你想撑死我啊。”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黄媒婆没有说谎,大年三十,菅同喜切了块好豆腐给未来的亲家送去,他见到了这个叫桃儿的姑娘,这姑娘长的是麦色皮肤大眼睛,一笑俩喝酒窝,身材不胖不瘦厚厚实实,越看越耐看。见了菅同喜大叔、大叔地叫着,忙接过他手里的豆腐,看这姑娘的那双手就知道是个能吃苦的好闺女。
回来的路上可把菅同喜给乐的啊,回家就给女人宋好说:“咱家祖上积德了,摊上了一个好媳妇!”
那天夜里,想着儿子马上要成家立业,还娶了一个好姑娘,两口子兴奋的一夜未眠,商量着怎样从牙缝里抠些钱办喜事。
可人算不如天算,本想着收罢麦子就办喜事,可该死的天灾说来就来,望着旱死的麦子,两口子眼中流的是泪,心里却滴的是血啊……。
一个多月前,那黄媒婆又来了。
黄媒婆说兵荒马乱的人家也不愿把闺女留在家里,你们就先盖一间草房总可以吧,新衣服一身也行,还有那箱子、桌子以后置办也行。你们就准备吧,准备好了赶紧的给我回个话。
“唉……。”
每当想起黄媒婆的这番话,菅同喜这心里面就像刀割般的痛啊。
“我做梦都想给人家回个话,可是我拿什么给人家回话呢……。”
“孩他爹!你快过来,快过来啊…。”
妻子的惊叫声从北屋传过来。“快!同喜,快过去看看……。”
望着儿子惊慌的背影,老人家连声地催促着。
“快看啊孩他爹!咱松根咋会直翻白眼啊,哎呀!身上咋就这么凉啊。快啊,他爹,你快想办法啊。”
一句话犹如霹雳炸响。他身子猛然一颤,差点没把双拐丢掉。
“完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看着眼前的松根,以前夭折的四个孩子在他的眼前浮现。
“孩子他爹!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呀。”
宋好一边哭着一边连声的催促道。
“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呢!老天爷啊老天爷,你这是撕我的伤口撒盐啊!”
菅同喜张嘴要哭出来。
“草根!对,拿回来药孩子就有救了。我要到村口去,我要到村口去等草根。”
蓦然间,一股希望涌上菅同喜的心头,
“草根,!只有草根把药拿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想到此他抓起双拐走出屋去。
“啪、啪、啪啪啪”
一阵枪声传到菅同喜的耳边,紧接着,从远处一阵阵的叫喊声“站住!别跑,再跑老子打死你。”
“同喜哥!”
猛然间,只见脸色苍白的常套出现在眼前,他气喘吁吁的说着:“快!大事不好,草根……草根被抓丁的逮着了……。”
“嗡”的一声,菅同喜的眼前立刻间苍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