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夫人回到御史府的时候,袁御史早已下值回来,正捋着胡须,在正堂喝茶。
袁家没钱自己购置或者租赁宅子,住的是朝廷分配的宅子,不是很大,却离督查院衙门很近。
他每天去督查院都是点个卯,向来都回来得很早。
这几日回来,都不见老妻踪影,不由得有些奇怪:
“夫人,你这几日去哪里了,怎么每天都回来得这么晚?”
袁老夫人道:
“自然是为茉娘的事想办法去了。”
“可有访到可靠的年轻人?”
说到这,袁老夫人冷笑一声:
“我们家如今这个样子,哪有什么有前途的年轻人愿意娶我们茉娘。”
袁御史叹息一声,站起身准备去书房。
每每说到茉娘的婚事,老妻总会怪他过于倔强,不向陛下服个软。
可陛下并非明君,也不支持他的改革措施,他若服软认错,岂不辜负太后的知遇之恩。
“你站住!”
袁老夫人喊道。
“我这次出去,访到一个可以把茉娘的脸治好的高人,只是,求高人出手很不容易,需要你出些力。”
说着,就把那慈航观观主的本事,慈航观的规矩,以及慈航观与靖南侯的恩怨讲了一遍,并且讲了秦家出的主意。
听完这一切,袁御史顿时拧起了眉头,眼中满是冷意:
“什么隐世高人,受命于神的神使,不过是个心胸狭窄又贪婪的小人!”
“单看她们无所谓的引荐制度与虔诚信众认可,便是恨不得将每一个送上门的香客,都敲骨吸髓!想让老夫为她所用,做梦!”
袁御史纵横宦海几十年,与多少奸臣佞臣斗智斗勇,论权术手段自然不缺,也颇有自己的坚持,又岂能甘心如此受人摆布。
听完袁老夫人的话,便对慈航观的那一套极为反感。
袁老夫人闻言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不由得出言讥讽:
“如此惊世骇俗的神力,凭什么白白给我们使用?就凭你这倔老头脸大?”
说着,又带着几分悲怆道,
“就算观主要敲骨吸髓,只要能治好茉娘的脸,我也心甘情愿。可如今,我就算献上这把老骨头也远远不够啊,只能来求你。”
“请你为了我们女儿唯一骨血的终身幸福,暂时放下自己的傲骨和坚持,好吗?”
她祈求地望着他。
袁御史一甩衣袖,转过身去:
“我绝不受这等奸诈小人拿捏!”
满腔的悲愤,因为这毫不留情的拒绝顿时涌上了袁老夫人心头:
“人家严同知不及你官位高,都可以为了自家人有个保障,冒险去得罪靖南侯府。未雨绸缪,尚且爱护家人至此。”
“你呢,事关茉娘终身幸福,唯一的希望摆在眼前,你还要铁石心肠袖手旁观!”
“你有什么用?这些年,除了你的官声,你的抱负,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
“当年,我若不是跟着你流放岭南,路途奔波导致流产,岂能再无生育,眼睁睁看着你纳妾生庶子?”
“我们的女儿,若非是因为你被下狱担惊受怕,又岂会久病不愈忧思而亡!”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扎在了袁御史衰老的心脏上。
他与夫人青梅竹马,几十年的夫妻感情。
在他还是个贫穷农家书生,连个秀才都还没中的时候,她就与他互许终身,毅然嫁给他为妻。
他发誓这一辈子都只有她一人,绝不负她,等他发达了,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数十年宦海沉浮,她却一直跟着他吃苦受罪,担惊受怕,四处颠沛流离。
连绝不辜负的誓言,也没能守住。
十年前帝后相争,太后彻底落败,他作为后党之首被下狱,又害得他们唯一的女儿忧思而亡。
他是真的对不住夫人。
袁御史落荒而逃。
袁老夫人语带哽咽:
“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我们还能庇佑茉娘几年?算我求你了,助我一臂之力,好吗?”
没有得到答复,袁老夫人心中焦急不已。
这是唯一能让茉娘和正常女子一样嫁人生子,终身有靠的希望,她绝不能放弃!
于是,晚膳时分袁御史便被下人禀告,老夫人晚上没吃饭,说是要绝食。
他让外孙女茉娘去劝,也没能叫袁老夫人答应吃饭,
晚上,他也毫不意外地被关在了门外,只能去书房睡。
第二天早膳,袁老夫人依旧绝食,连房门都不出。
茉娘担忧外祖母的身体,私下问仆人:
“外祖母怎么了?”
她因为脸上的胎记,性情十分敏感胆小,察觉出外祖父母之间的氛围不对,很是焦虑。
从仆人口中得知,外祖父母仿佛是在为她的事情吵架,还提到她的终身幸福,当下就暗自垂泪。
“都是我不争气,若不是生得这样一张脸,如何会叫外祖母这么大年纪还为我操心。”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这样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可她若寻了短见,外祖母又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悲痛。
思索片刻,她又去了外祖母房外劝她吃饭。
袁老夫人依旧拒绝。
茉娘便道:
“外祖母,您委实不必为了我和外祖父争吵,也不必担心我将来要如何,等你们去了,我也跟着你们去便是。”
“如今,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要高高兴兴,和和睦睦的,好不好?”
听到这话,袁老夫人终于忍不住,打开房门,抱着茉娘嚎啕大哭起来。
“我苦命的茉娘啊……”
看着哭作一团的祖孙二人,袁御史的心也就揪作一团。
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
“好了!好了!夫人,老夫答应你还不成么!”
袁老夫人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惊喜地望着他。
“仅此一次!”袁御史强调道。
袁老夫人连连点头:
“你出手,一次应该是够了!”她相信丈夫的能力。
袁御史没好气地瞪着她:
“你身子一向不好,都饿了两顿了,怎么受得住。还不快去吃饭!”
*
确定袁御史已经将弹劾靖南侯的折子送往京城,袁老夫人第二天便去了慈航观,告知慧云此事。
慧云心中惊喜不已。
居然成了!
如今不问政务的硬骨头袁御史,竟然真的为了外孙女的脸,甘愿再次趟进朝廷的浑水。
哪怕两天前的早上,秦夫人来邀功,说她提点了袁老夫人弹劾靖南侯。
她也只觉得观主对人心的把控的确是精妙细致,连备用计划都没用上,事情就完全按照观主预计的轨道发展下去了。
可对于计划进行到袁御史这一步,究竟能不能成,她还是没把握。
没想到,短短两天,袁老夫人就亲自送来了好消息。
慧云心中诸多感叹,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的,带了两分夸奖的意思:
“袁老夫人这份心意倒是极好,我会转告给观主的。”
袁老夫人见她并不热切,还当自己投错了注。
听到极好二字,忐忑的心才重新落进胸膛,眼眶也不禁湿热起来。
这下,便只等京城那边有了消息,茉娘的脸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有一张正常的脸,茉娘可挑选的人家便要比之前好得多。
她总算可以安心了。
*
午膳时分,慧云就将这个好消息禀告给了陈青竹。
陈青竹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观主一点也不惊喜?”
见她这反应,慧云不由出言道。
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如今她在陈青竹面前,说话是越来越随意了。
陈青竹微微失笑:
“我不是说了么,进了我网里的鱼,一般跑不掉。”
慧云一回想,观主还真这么说过。
当时她还觉得观主过于自信,如今想来,真是低估了观主的本事。
心下对陈青竹的佩服更进一层。
又好奇问道:
“那观主对袁御史出手的结果,也十拿九稳?”
“袁御史可是后党魁首,陛下会当朝宣读他的题本吗?”
哪怕袁御史身为二品大员,可以不通过内阁直达天听,皇帝也可能对他的折子秘而不发。
陈青竹肯定地道:
“当然会。”
她前世作为游魂飘荡的几年,因为挂心蓉娘,是跟着靖南侯一家进了京城的。
由于张氏有个宠妃妹妹,她也曾去过好些次皇宫,见过当今天子很多次。
此人心胸狭窄,刚愎多疑,却又十分看重名声。
不管袁御史是不是后党,就凭裴骁在南都城的种种作为,都得倒霉。
更何况,以那位陛下的性子,袁御史后党魁首的身份,只会让他对这份题本更加重视,以彰显自己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
这次慧云不再质疑陈青竹的话了,露出笑意道:
“那属下就和观主一起静候佳音了!”
说了此事,陈青竹又吩咐道:
“靖南侯府暂时已经不需要我们再耗费心神,接下来要将精力放在巩固和发展更多虔诚信众上。新来的这一批人,多注意她们及其家中的其他需求。”
美容养颜,已经打出名声去了,没必要再为此耗费太多灵气,可以视这些人的虔诚程度,选择一二人加以满足,以继续激励其他信众。
但更要紧的,是在治病救命的事情上扬名。
南都城的实权人物们,除了裴骁算是年轻有为,哪个不是四五十岁的年纪。
年纪一上去,多少都有疾病缠身。
这些权贵,可都是她想要的虔诚信众。
让他们将她奉若神灵,便是她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新目标。
慧云心领神会:
“观主放心,我定会多加留意。”
这般说了,不过短短十来天,便有了发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