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章 往事如烟如电
以柔师太脸色从满满的欣喜和慈爱,逐渐转为淡淡的忧伤与肃穆,坐正了身子对东方颖说道:
“原本这些话我是想让你的二师姐,也就是现在的碧云庵庵主妙辉师太,来跟你说的,但是后来我又想到你年少气盛,只怕冲动之下谁也制不住你,所以为师就亲自来了。”
东方颖迟疑着问道:
“师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真的不是您从路边捡来的弃婴吗?那我到底是什么来历?请师父告知徒儿……”
以柔师太左手取过茶几上的佛珠,缓缓转动,幽幽地说道:
“是时候应该告诉你了,只不过在告知你身世来历之前,为师想先跟你述说另外一个人的身份,那个人就是为师我。”
“其实为师在出家之前,本家姓杨,名云娇,后来与太平天国天王陛下结为兄妹,乃是太平军中一员骁勇善战的女将军……”
“颖儿,洪宣娇这个名号,你应该知道吧?那就是为师曾经用过的姓名,尘封于世已经有三十一年了。”
以柔师太这貌似平平淡淡清风明月的几句话,却宛如平地惊雷,石破天惊,直把东方颖震撼得脑袋发麻,后背发凉。
她当然知道,当年的太平天国起义军,曾经出现过不少巾帼女英雄,比如“双刀女将”苏三娘,“大刀无敌”周秀英,“天妻王娘”赖莲英……
不过最为赫赫威名、勇冠三军的还是天王洪秀全的义妹,称为“天父之女”的洪宣娇,她不仅文韬武略,智勇双全,而且姿容出众、貌若天仙,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然而自从三十一年前,太平天国都城天京陷落之后,听闻这位名动天下的“天父之女”,率领女营将士突围,不幸战死,一代红颜女帅就此香消玉殒。
东方颖却万万没有想到,眼下这位抚育自己长大,教导自己文才武艺的师尊“以柔师太”,却自称就是当年业已战死的“天父之女”洪宣娇!
她惊骇得蹦了起来,指着以柔师太支支吾吾地说道:
“师……师父,您是在……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
以柔师太淡然微笑道:
“怎么不可能?难道你觉得师父不像吗?没有当年洪天女的飒飒英姿?或者是为师还需要借她的光,来为自己脸上贴金?”
东方颖连忙摇头,由衷地说道:
“不是不是,徒儿觉得师父风采超然,当世无人能及,谁还能比您更加有气度,谁还能比您更加高山仰止呢!”
“我想明白了,师父您的尊号以柔师太,世人都以为取自于‘以柔克刚’之道,原来却是从‘宣娇’两个字演化而来,以柔就是宣娇,宣娇就是以柔,对吗?”
以柔师太含笑说道:
“小丫头,又开始拍师父马屁了……不过你理解得还算正确,我的法号确实与旧名相通,然而能够看破的又有几人呢?”
东方颖上前扶着以柔师太的肩头,在师父脸上端详了片刻,很是佩服地说道:
“师父,徒儿一点都没拍马屁……要是照您这么一说,您就是当年的天女洪……洪前辈,那距离现在也有三十多年了,算起来您就至少有一个甲子的年纪了吧?”
“可是依徒儿来看,您却显得这么年轻,最多也就四十来岁而已,跟二师姐看起来就像姐妹,这……师父您难道是修习了长生不老之术吗?可从来没教过颖儿呢!”
以柔师太莞尔道:
“你少给我天花乱坠了,什么长生不老,什么宛如姐妹,你这样胡说八道,可让你大师姐、二师姐她们如何自处?”
“言归正传,且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了,对于师父的身份,你相信也好,惊奇也罢,都不过是过往云烟的一个名字,不必追究。”
“你大可将为师视为一位曾经的天国女兵,至今仍感念当年天国未竟之事业,虽已步入暮年,依然矢志于推翻清廷暴政、还我汉家河山。”
“为师将你含辛茹苦养育成人,对你谆谆教诲琢磨成器,是寄希望于你能继承我的志愿,与清妖为敌,与洋夷为仇,救万民于水火,驱虎狼于华夏!”
“这些理念为师早已在日常言行中,对你有过训导,相信你也记在了心中,为师让你行走江湖,亲自感受了这个世道的苦难黑暗,使你更能有所领悟。”
“你如今也知道了师父的身份,此刻为师就问你——东方颖,你可还愿意继承师父的衣钵,奉行师父的教诲,完成师父的心愿?”
东方颖心中想起以往师尊的各种悉心栽培、耳提面命,不禁心潮起伏,感激滴零,别说师父对于自己有养育教导之德,恩重如山,情同父母,
就算没有这番恩情,单凭她洪宣娇以往的绝世风骨和反清义举,也能够令自己倾倒仰慕,视之为心目中的楷模和榜样,去做她以前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
当下便肃然退后,在以柔师太脚下双膝一跪,拜了一拜说道:
“师父,不管您是养育我长大成材的师尊以柔师太,还是曾经威名远扬的天国圣女,您都是徒儿心中的高堂明灯,徒儿永远是您奉行不悖的虔诚弟子。”
“请师父您老人家放心,我东方颖今后必将继承师父的衣钵,奉行师父的教诲,完成师父的心愿:与清妖为敌,与洋夷为仇,救万民于水火,驱虎狼于华夏!”
以柔师太欣然地点了点头,起身上前扶起东方颖,微笑道:
“好徒儿,如此为师就放心了。”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之前说到为师的身份,可是为师是如何逃过当年那一劫,并且远避海南,出家做了比丘尼,这中间的曲折端详,却还没有跟你说明。”
“来,坐下,师父好好跟你讲讲当年的往事。”
东方颖虽然急于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却不敢打断师父的话题,只好轻轻“嗯”了一声,盘腿坐在师父的面前,静听以柔师太述说她当年的过往。
以柔师太也盘膝坐定,又喝了口清茶,平静如水地说道:
“当年,天京城破,湘军淮军蜂拥而入,我领着女营精锐六百多人突破北门及幕府山湘军的防线,赶到了燕子矶附近,各处追兵却越围越多。”
“我在冲杀之中,身上多处中箭,还未赶到江边就坠马昏厥,后来为师才知道,我的护卫偏将为了掩护我脱险,换了我的衣甲,带领着全部人马向北去夺占码头,吸引追兵。”
“而我则被两个亲兵女卫,抬着混入难民之中,向东跑到了栖霞山。”
“由于太平军女营的旗帜吸引了绝大部分的追兵和外围守军,当时栖霞山周围反而十分空虚,并无多少兵力阻截。”
“两个女亲兵与我都换上了老百姓的衣裳,在虎山脚下的江边找到了一条渔船,沿江而下,驾驶到镇江府的黄天荡青沙洲躲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我醒来,才知道天京已经完全陷落,我那几百名女营精锐,也无一幸免,都战死在了燕子矶码头,清妖割下我那位女卫偏将的首级,当做是我拿去邀功请赏……”
东方颖听得师父这样波澜不惊地讲述她当年的烽火战事,却不由心生喟叹,既有对那些忠勇女营将士的惋惜,也有对师父饱经沧桑、勘破生死的敬佩。
她心有戚戚焉地靠近以柔师太,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以柔师太对她淡淡一笑,继续说道:
“我知道天国大势已去,灰飞烟灭了,且当时又身受重伤,心灰意冷之下,意欲拔刀自刎,是我的两位亲信姐妹拼死阻拦,苦苦哀劝,我才回心转意。”
“当时她们两个可说是我最最亲近的人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她俩好好活下去,我也不能自寻短见,扔下她们不管。”
“当时为师就做了暂避海外,养好伤之后再举义旗的决定,于是跟两个姐妹重新驾船东下,顺着长江水道到了常州府江阴县,因有淮军水营盘查,便弃船登岸。”
“那时候为躲避战火,两江各府的逃难百姓颇多,皆是向东向南逃向了苏州和松江等地,我们也是混在其中,历经千辛万苦才到了松江府的金山卫一带。”
“我们三人与难民和乞丐为伍,熬了半个多月伤势才有所好转,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发现有一户商行招募采珠人,前往台湾府东海湾采珠。”
“商量之后觉得正是离开内陆,前往海外的好机会,于是便一同应聘为采珠人,随着大船去了台湾府,采了两个月的海珠。”
“那时候我的伤也都痊愈了,我们本想找个机会偷偷离开,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居住下来徐图发展,东山再起。”
“不想却有同行的采珠女因为不堪压榨,要求提高工钱和饮食待遇,被东家和工头打手关押刑罚,我忍无可忍,出手杀死了几个打手,救出了几名采珠女。”
“为了不引起官府注意,暴露身份,我们几个就抢了东家一条船,连夜逃入海里,向南划去,谁知海流却将我们一路带往西去,最终漂到了海南岛东南端。”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我见海南岛民风更加淳朴,而且同样也是远离大陆,有利于韬光养晦,隐姓埋名,便决定在那里住下来。”
东方颖听到了这里,很高兴地说道:
“原来师父是这样来到海南岛的,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要不是这样的话,您以后也不会捡到徒儿,徒儿恐怕就要被什么豺狼虎豹给叼走了……”
以柔师太伸手摸了摸爱徒的秀发,微微一笑道: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你耐心往下听,到时候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来的,不要埋怨师父就好了。”
东方颖自然是越发狐疑,对自己的身世也是越来越感到好奇和心慌,她明白这可能跟师父接下来要讲的事情有关联,便急忙说道:
“师父,您接着说吧,徒儿洗耳恭听。”
以柔师太轻轻颔首,接着说道:
“后来为师跟两位姐妹,还有救出来的三个采珠女,就在笔架山搭了座茅屋,在这一带住了下来,这座茅屋就是如今观潮庵的前身。”
“之所以称为观潮庵,颖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东方颖想了想回答道:
“那应该是因为庵堂修建在海边山腰,可以观揽潮起潮落,领悟禅机佛理,师父你说对吗?”
以柔师太轻轻摇头道:
“其实没有那么深奥,你应该知道,在咱们观潮庵的对面,有一座潮音寺,在几百年前就有了,而本庵所观的潮,其实就是潮音寺。”
“因为潮音寺是为纪念北宋抗金名将李纲东山再起而修建的,这也切合了为师的心意,我当时就是兴起以忠定公为榜样,矢志抗击外族,以图东山再起。”
东方颖这才明白师父的意思,原来她一手修建起来的观潮庵,名字来源是出自对面的潮音寺,以及对李纲宰相的崇敬。
以柔师太缓了一缓,旋即又说道:
“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为师不仅建造了观潮庵以为安身之所,还吸收了上百名附近农家以及渔民之女,在庵堂参禅练武。”
“期间为师也曾数次暗中潜入大陆内地,寻找昔日幸存的天国女兵,可惜大多杳无音讯,毫无结果。”
“为师后来还派出手下,以及亲自动身前去刺杀以前镇压攻打过太平军,从而高官厚禄的清廷官吏,十余年间也屡次得手,清除了几十个将官。”
东方颖兴奋地说道:
“太好了,师父几十年前就已经在做徒儿如今想做的事了,要是能早出生几十年,跟随在师父身边效力就好了……”
“对了师父,您身边那两位女卫的好姐妹,后来怎么样了?我认识吗?”
以柔师太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地说道:
“这个等以后时机一到,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她们两个是我最信任的亲人了,我自然要把她们安顿好,我希望她们俩能够安享余生,不再跟我一起经历风雨。”
东方颖默然点了点头,对师父这样的安排她也是极为认可,没有那两名女兵,师父只怕早就不在人间了,而自己更不用说了,她们俩能够平安,也是自己所乐见的。
以柔师太看了一眼徒儿,微笑道:
“还是言归正题吧,该说到你了乖徒儿。”
“也就是在十八年前,我不远万里,北上京城,专为刺杀当时位高权重,双手沾满太平军将士鲜血的恭亲王奕欣……”
东方颖睁大了双眼,没来由的一颗心怦怦乱跳,失口问道:
“恭亲王奕欣?他,他现在不是还活着吗……这,又怎么会跟徒儿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