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朕的笔呢!”
虽然知道不会丢,明天再找也不迟,但找不到总归有点空落落的。
掖月宫内本是安静,只有刘据的自语声,见陛下找得急,一道声音从黑暗中响起,
“陛下,是长公主殿下拿走了。”
“你看到了?”
“是。”
想到女儿在自己这受了气,蹑手蹑脚的来宫内偷笔,还被隐藏在暗处的霍老四瞧个正着,刘据是又好气又好笑,
“罢了,明日我再找她。”
........
“哇!阿母!我再也不和二姐玩了!她每次打我都下死手!呜呜呜呜!”
二皇子刘弗头肿得像个猪头,白天惹了刘鲤儿,被刘鲤儿骑在身上一顿暴打,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在小时候同龄的女孩比男孩强壮,更何况刘鲤儿还比刘弗大上几岁。
两小儿打闹这事,赵钩弋并未过分放在心上,用刘鲤儿母义妁赔礼送来的药膏,帮刘弗抹在伤口上,药膏本来就刺痛,再加上眼泪一刺激,刘弗脸上是又肿又痒,
“别动!”
赵钩弋娇喝一声,吓得刘弗再不敢动,
“别打成这样,只敢在我面前哭嚎?为何又把你打了?”
刘弗强忍脸上刺痛,嘟囔道,
“孩儿和大哥下棋,二姐非在旁边指点,孩儿说以后要上战场带军杀敌,二姐说她也要去,我说女人上不了战场,她非说能,闹着闹着我们就打起来了。
说是打,其实都是孩儿在挨揍,哼,等我长大些,多吃肉,我也要揍她!”
二皇子刘弗捏着小拳头,明确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目标,吃肉长肉,打过二姐!
没注意到阿母手抖了一下,赵钩弋看向儿子,认真问道,
“你说你要做什么?”
“孩儿要揍二姐!”
“不是这句,之前说了什么?”
“孩儿说...孩儿说女人上不了战场。”
“再前!”
刘弗咽了口唾沫,心中怪自己嘴快,“孩儿说,以后要上战场杀敌。”
“不行!”
赵钩弋断然拒绝。
“阿母,为何不行啊。”
赵钩弋一时难以回答,她不许儿子上战场,并非一个理由就能说清,其中关系着太多利害,
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哪个母亲愿意让儿子上战场出生入死?她只得留在家中苦等,收到一封来信心都要颤一下,生怕得到儿子战死的消息,
再者,从皇妃的角度,赵钩弋更不可能让儿子上战场,上战场意味着离开京城,离开京城就意味着退出了对太子位的角逐。
赵钩弋对刘据有感情,同样,她也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这两者并不冲突,她儿子是二皇子,是竞争太子位的第一选择,她凭什么没有想法?
她不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就是人比人,货比货,让儿子成长为更好的皇储,
这一切的前提,是二皇子留在京城。
晋国大子申生的故事就足以说明太多了,晋献公派大子申生去带兵打仗,谋臣劝谏,被晋献公怒骂,谋臣走出只能自语“大子位悬”。
二皇子早慧,也隐隐猜出了阿母的想法。
似觉得自己话重了,赵钩弋轻抚儿子的头。赵钩弋也很矛盾,不知心中该把什么放得更重些,她就是暗恨自己要是再年长几岁,恐怕就不会生出这么多麻烦事,
“虎儿,你是皇子,哪有皇子上战场的道理,你大父一辈子都想上战场杀敌,何故却从没去过,你可知道?”
刘弗摇摇头,他是几个皇子中和刘彻接触最多的,没事刘彻就拉过孙儿讲战阵军略,他是最想上战场的,他也极有才能,虽和那两位比不了,但其领兵之能排在中上是绰绰有余,
不过,就连以享受尝试为目的的玩家刘彻,长生都折腾了,却自始至终没敢跨过这条线。
赵钩弋美眸盯着儿子脸上的红肿,说道,
“一手握社稷之图,一手握刃,何故不裁?”
用手指轻点刘弗胸口,
一字一顿,
“此身负天下。”
二皇子刘弗怔住。
“君子尚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皇子乎?”
...............
翌日不朝
朝会本三日一次小朝,月余一次大朝。近年诸事繁多,刘据在位,朝会的频率提高了许多,恨不得是七日五朝,不过,总得留出两日休沐。
可这次休沐赶得实在不巧,出资驻军的事还悬而未决,在百官群臣最不想休沐时却休沐了,弄得心里痒痒的。
张贺起了个大早,可谓是神清气爽,带着殿下所送的毛笔,直奔太史院。
春夏秋冬,任何时节司马迁都在那坐着修书,就连意志坚定的张贺见到他也不由暗中敬佩。
二人因张贺要其修史结识,司马迁将张贺弑诸皇子罪名安到了刘据身上,张贺不止一次去找他要个说法,司马迁态度明确,
不改。
一字不改。
一来二去,二人反而成为了不像是朋友的朋友。
张贺曾问过司马迁为何整日修史,不厌倦吗?
司马迁表示很奇怪,反问道为什么会厌倦?
张贺更惊讶,司马迁好似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个困惑,在司马迁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过去不会,未来更不会。
后来,张贺思考了很久,才隐约想明白,
这是司马迁想要的人生。
有一句有些矫情的话也说过,
当你意识到要过怎样的人生时,才算是真正的新生。
人生只有一次,却有太多的选择,
一和无限,对撞在一起,碰撞出了痛苦和茫然,才显得认识到要如何活更加弥足珍贵。
“你来了,旁边有水,自己倒。”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司马迁连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张贺来了,
整日伏案写书,让司马迁练出了这个有些鸡肋的本事,听脚步就知道是谁,
像陛下的脚步稳重有力,每一步都知道自己要走在哪里,并且会毫不犹豫的走下去,
冠军侯的脚步,像是恢宏浩大的乐曲,每一步都要比上一步更高亢,最后要高到哪里司马迁不知道,恐怕是要上天吧...
张贺的脚步声同样与众不同,跟他的走法有关,张贺先是用脚尖着地,踩实了确定没有危险后,才会把后脚跟缓缓放下,接着再下一步,周而复始,
“好。”
张贺也不和司马迁客气,装作不经意,将毛笔放在桌案上,接着倒水喝水,司马迁完全沉浸于文字之中,没注意到桌案上多了支笔。
看向司马迁手中握着的天子御笔上下纷飞,张贺眼中现出羡慕的神色,
天子御笔,俱是宝石金文,像是氪金装备,一动起来珠光宝气,带特效的,
司马迁本来也不舍得用,后来是听陛下劝解,说,
“再好的笔,它也是个笔,若是不用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司马迁想了想也对,听令用笔。
“最近挺好的哈?”
“嗯,还可。”
“哈哈,你儿子呢?”
“不在。”
“都挺好就行,你这今日倒是整洁,不用我帮忙收拾了。”
“嗯,昨日有人收拾过。”
张贺咬牙,“最近挺好的哈。”
司马迁再迟钝,也听出了不对劲,抬头看向张贺,
“你有事?”
“没事啊,就是来看看你。”
说着,手不小心把桌案上的毛笔碰掉,早在桌案下准备好的左手,顺势捞起,弄出这么大动静,司马迁想看不见都难了。
“你的?”司马迁表情古怪。
“是昨日公主殿下送我的,我可从没见过殿下送过谁什么。这笔啊,我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你说有时金银财宝没那么好,反倒是这用秃的毛笔更显真意。
你说呢?”
“我说这笔有点眼熟。”
开始是眼熟,后来听张贺一说来处,司马迁心中确定了,这笔到底哪来的,
“殿下用过的,你能不眼熟吗?”张贺嘲讽道,“你说你也是,用着陛下亲赐的天子御笔,天子御笔可从没赐给过哪位臣子,高皇帝时,功大如留侯都没得这赏赐,至于对皇室宗亲,那就更没有了。
这几代几朝过来了,天子御笔一直是握在天子手中,唯独是你。”
张贺手指着司马迁,
“唯独是你不同,陛下把天子御笔赏赐给了你,助你做史。陛下丰功伟绩,你却要用陛下所赐之笔为陛下画一污点,为臣,你行此举,对吗?”
“陛下圣恩,赐此笔与我,并非是为了让我改史,而是让我禀笔直书。”
司马迁怎会被张贺三言两语吓住,若是能被说服,他早就改了,也不至于僵持到现在。
闻言,张贺有些泄气,
司马迁所言极是,最重要的是,张贺知道,陛下赐给司马迁天子御笔的用意就是如司马迁所言。
又辩赢张贺一次,司马迁忍笑,托起手中天子御笔,
“我这笔没什么问题,倒是你这支。”
张贺没好气道,
“我这支更没问题。”
“年纪不大,为何就糊涂了?”
“你才糊涂了呢!”
“哈哈,”司马迁问道,“殿下不过垂髫之年,观此笔杆被握得光滑,若非用了几年,不然何以能如此?兔毫最经用,秃成这样了,要写多少字?
殿下写过这么多字了?还是说,殿下被陛下罚抄的书已几百册了?”
张贺越听越心虚,殿下总被陛下罚书不假,但每次罚书都是由自己代抄,殿下都没写过几次 。司马迁说得有理有据,既没有用笔之处,此笔何以磨损成这样?
只有一种可能!
这就不是殿下的笔!
张贺继续推理,忽然想到殿下说惹了陛下生气,那这笔是从哪来的,就不用再想了吧....
“这...这...”
司马迁看向张贺身后,有些幸灾乐祸,
“哈哈哈,有好戏看了。”
还没转过身,就听到殿下的啜泣声,
刘据领着淘气包闺女,找到了太史院,早上打了刘鲤儿两下手板,她才说把笔弄到哪去了,
“臣,参见陛下。”
张贺僵硬转身,刘据从张贺手中拿走毛笔,这老物件,用得就是心安,
“走,回宫,看我怎么收拾你!”
刘鲤儿知道少不了受罚,哭喊着,
“张叔叔,救我!”
张贺嘴唇发抖,在心中暗道,
殿下,你可太看得起微臣了!
害怕归害怕,张贺还是鼓起勇气,想替殿下求情,
“陛下......”
张贺说完,被刘据用眼神狠狠瞪了回去,
“等着我再找你。”
说着,就把鲤儿抱回宫了,
张贺汗出如浆,喃喃道,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这有什么的,这支笔也不是你偷的,是殿下给你了,你有些大惊小怪了。”
司马迁随意道。
这张贺胆子是越来越小了。
张贺摇头,“殿下受罚的书,都是我抄的。”
司马迁愣住,随后埋头写字,再不理张贺了,
我没见过他,他没来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
卫府
卫子夫、平阳公主、卫青,以及卫青的三个儿子俱在。
平阳公主是急性子,什么事想到了就要马上去做,熊儿对建学宫的事点头后,平阳公主恨不得第二日就把学宫建起来,
她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还特意把好姐妹卫子夫都找来了。
平阳公主脸上发红,久违升起了操办大事的心情,
事关天下名教是非,能不大吗?
看向二子,
“不疑,许平来了吗?”
许平就是平阳公主找来的伯乐。卫不疑回道,
“阿母,两日前才送出去信,应是还没收到信呢。
许先生没准也是先回信。”
平阳公主霸气道:“我给他写信的意思就是让他亲来,没叫他给我回书。
他若是不来,我就再找人请他来。
他还把自己当成了商山四皓不成?”
平阳公主用词犀利,很是好玩,一语双关,
商山四皓就是高皇帝时的四位名士,这四位名士排面之大,连刘邦都不能把他们请出来。后来刘邦不喜太子,吕氏听从建议,帮助儿子请出四位名士,这才确定太子之位。
平阳公主是不让许平摆谱,又说此非汉初之朝。
许平人还没来呢,一口大锅先背上了,
卫子夫在旁轻笑,“姐姐,他若是驳你面子,我也不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