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磅礴,天光四溢。
金銮殿内。
“月初,东北边境休战。岐丹换了新一任的首领,正与我们和谈。”一名钦差大臣肃然立在殿中,双手握着笏板,“他们献上五百良驹以示诚意,同时请求通商,譬如以牛羊换取米面、布匹……”
楚怀容思忖片刻,言道:“儿臣以为可行,但需划出一片固定区域,所有商贸交易只能在范围之内进行,不得逾越。并且要有军队监守,时日也应有所限制,不宜频繁。”
皇帝凝神听完,沉缓道:“想要媾和,让新王遣使节入京来议。此外,依照太子所说,先拟制出详尽的章程。”
“遵旨。”
接着,曹公公呈上崧城、咏城等十几座城池的恢复情形,另附有一封内乱时期咏城县令范莨的绝笔信。
皇帝阅毕,神色顿了顿,道:“此官颇有气节,任期满后,可擢。”
百官之中,一袭绯色三品官袍的人神情温润,唇角略微带了笑意,然而下一刻,那点笑意就倏然凝固。
“启禀圣上,藤月国小帝姬李荷即位,诸多事宜,难以抽身,遂称今年由其姊李氏代为觐见。”
“准。”这事皇帝心中有数,很快应允,转眼又有些疑惑,“李氏是谁?”
礼部郎中祝蘅胡须翕动,往一边瞅了瞅,道:“李氏,现为大理寺卿韩大人的妻眷。”
顿时,殿内众官的眼神纷纷“嗖嗖嗖”射到他身上,或艳羡,或嫉妒此人的好命。
韩宅。
李桃那张净白的脸上写满震惊,对着摇篮小床喃喃自语:“娘亲是藤月公主,而舅舅们,是月影卫?”
难怪,难怪无论她走到何处,即使已经出嫁,浩舅舅也一直跟随着她。娘亲深藏着锥心刺骨的伤痛,而钊舅舅隐忍筹备多年,最终与小荷一齐夺回了藤月。从头至尾,她什么都没能做,唯独坐享其成。
“你是何时知道的?”她突然抬起泪蒙蒙的眼,看向立在屋内的男人。
他沉默半晌,说道:“我们成亲之后,去苍州赴任的路上……”
忽地,一只妃色绣花软枕朝他脸上砸去。
摇篮里的小人儿瞧见亲爹挨打,竟“咯咯”的笑了起来。
窗外的沈浩嘴角一颤,悄声遁走。
隔日,天空晴朗,和风吹拂。
李桃头绾一支银镀金嵌宝石玉蟹纹簪,身着百花飞蝶朱缎锦衣及八宝琉璃暗金裙子,入朝觐见。
程皇后尤为喜欢李荷,因而爱屋及乌,当即赐了一对翠玉如意,又留她在昆宁宫叙话。
桌几上,豇豆红小盘盛着精细的糕点,粉彩描金莲瓣纹盖碗中是沏好的白兰花茶。
“如今你年华正好,说甚么孀居?”程皇后睨一眼身边月季粉缎织掐花宫装的人,“为他守节一年,也便足够了。”
尔芹未有言语,只是眸光低垂。
“传本宫懿旨,宣天武、羽林、神武、英武几位统领来昆宁宫谒见。”她神色和蔼的偏头,“桃儿也替本宫掌掌眼。”
李桃面色恬静,应道:“是,娘娘。”
几名宫人很快在殿内架了一扇薄纱屏风。
不消两盏茶的功夫,穿着皂袍甲胄的几人在屏风后头站定,一齐抱拳施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千岁。”
“免礼。”
程皇后抬眉给尔芹使了个眼色,见她踟蹰着不动,于是循循善诱:“这几个你都认得,若是挑不中,还有另两个正要班师回朝的……”
尔芹脑海中骤然浮现龙虎那副熊腰虎背的魁梧身材,以及天威那张过于粗犷的脸孔,不妨打了个冷噤,几步绕过屏风,朝着站在最外侧那人随手一指:“就他。”
英武莫名一愣。
李桃隔着薄薄的屏风瞧了一眼,细声道:“臣妇也觉这位将军气宇轩昂。”
其余三个光棍渐渐回过神来,蓦地斜眼,向他投去几道妒忌的凶光。
程皇后嘴角挑起满意的微笑:“很好。”
落日的颜色犹如溶金,漫漫铺洒在天际。
李桃行下轿子,裙角轻轻擦过他的绯袍,径自走入宅院。
他神情怔忪了片刻,缓缓踅身,跟了进去。
两名小丫鬟头次见到性子温糯的夫人冷脸,内心惶惶了几日,却发觉她好像只是在跟老爷一人置气。而老爷原就温润和善,在府里半点官威也无,对夫人极为体贴。这不,发俸禄了,他立刻如数上交,只不过夫人依旧没理他……
碧落斋的清晨与往常一样,树梢上有鸟儿清脆吟唱,几只白兔在花圃里悠哉啃着沾了露珠的青草。
“岚汐。”倚在榻上的人,本就肤白如雪,此时竟连唇色也白了几分。
岚汐赶紧放下刚蒸好的一碟薄皮春茧包子。
“叫稳婆过来。”她蹙眉,手指紧紧捂住腹部,“不许遣人去翰林院……”
话音未完,岚汐猛地转身就往外跑,还大声呼喊着:“少奶奶要生了,快来人啊!”
整座宅子顿时嘈杂忙乱起来。
小佛堂依然龛烟青青,炉香袅袅,一身素衫的姨娘跪在蒲团诵着佛经,时而起身点香,虔诚无比。
直至傍晚,裴砚揣着一袋子蜜饯回府,悚然发现她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呱呱坠地,并且是足足四个!
裴太傅和蒋氏大喜过望,一人抱着俩,也不嫌胳膊累,裴筱只能眼巴巴的在一边瞅着。
“雪儿!”他疾疾的冲入卧房,奔至榻前,明亮的眸子里,缕缕情意缠绵着她。
潆雪双眼微睁一线,看了看面前的男人,晕沉沉的阖上了。
想来,她成了他命籍里的一个变数。而他,又何尝不是她生命中的意外?
皇都风细柳斜,蝶懒莺慵,不觉春已过半。
沈焱和鲮鲤从筮州护送来了韩老太爷,正好赶上韩府的百日宴。老太爷一见曾孙便疼爱至极,给他取名为韩佑。
宫中的各种赏赐暂且不提,正悟竟也登门拜访,还赠了一条五彩香灰手串,说有辟邪安神之效。
夜晚,帐幔轻垂,烛光渐熄。李桃把香灰手串放在枕侧,不觉慢慢入眠了。
梦境中光线偏转,时空扭曲,她落入一处雾蒙蒙的璇霄丹阙。待离近了,唯见窗内书香绕案,十分雅致幽静。
清冽的风吹过,花瓣纷纷洋洋,一道温柔嗓音随风荡入她耳中:“今日教你吟诗,可好?”
她蓦然回头,眼前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俊面孔。他身着飘逸的云袖长袍,渐行渐近,正含笑望着她。
倏忽间,场景变换,她又进了一座巍峨宏伟的殿堂,一袭紫袍的男人坐于高位,面目威严,声线有如击玉敲金:“今后不得踏足天权宫,以免他色令智昏!”
她只觉神魂颤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个梦境格外虚妄冗长,直至天色蒙亮,李桃才缓慢苏醒。
墙边一丛青竹在晨风中微晃,竹梢隐约传出几声雀鸟的叽喳。
他如往日般没让丫鬟服侍,略微整理衣冠,戴上朝珠,握起玉板,走到正屋外时,缓了缓步子。
忽然,帘布被急急掀开,她还穿着绣绿梅的棉绸寝衫,就要往外踏去,没注意跌到他的身上。
韩绍清伸出手臂将人抱稳,道:“怎么了?”
李桃自他怀中抬起脸,双眸盈满了情绪,就那么定定看着,把他的心都勾到了嗓子眼。
“咿呀呀。”屋里传出奶声奶气的含糊声音,似乎在表达他的嗷嗷待哺。
她正要转身,忽又一顿,视线垂在他的绯色衣襟,轻声问了句:“你几时回来?”
他先是微愣,旋即展开温润的笑颜:“我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