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山。
月桂树静静伫立,无数白色伞状花朵成束的挂在枝叶间,透着几分圣洁的况味。
李荷轻舒自在的坐在白玉石池缘,粉衣倒映水中,月桂的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隐纹花松鼠四丫八叉的躺在树下,抱着一堆野树莓做着美梦。
天空颜色愈暗,一只月亮慢慢悠悠爬过山脊,远方的星辰闪烁了几下。
李荷施了个口诀,岩石内侧一根虫白蜡烛倏然点亮。她褪去湘妃色对襟上裳,正待解开腰里束着的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丝绦,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她停了动作,循声瞅去,岩石旁一处地面诡异的颤动着,伴随着像是利器不断挖刨的声响,地面高高的拱了起来,下一刻碎土四溢,忽地钻出一只约三尺来长,满身灰褐色鳞甲的动物。它抬起尖尖的下巴,一对黑黝黝的眼珠子朝她盯来。
李荷双眸直怔怔的睁大,仿似受惊,光洁的足往后移了移,哪料一脚踏空,身子失衡,眼见就要栽进汤泉池子里。
它迅速朝她掠去,半空中骤然化作灰褐色的身影,手臂伸向她细细一捻的柳腰,稳而快的把人捞了回来。
“你是小荷,对不对?”阴柔的嗓音,有些耳熟。
李荷微微仰头,面前是一张陌生男子棱角分明的脸。他瞳色很深,眼角稍长,鼻梁略微高挺,说话时勾起半边嘴角,犹如在笑。
“你是谁?”她蹙眉思索,“我不认得你。”
正当此时,睡醒的隐纹花松鼠见有生人来袭,飞身蹿去,朝着男子的胳膊张嘴一咬,顿觉坚硬无比,磕得牙疼。
他也不恼,只是反手一抓,锐利的指尖掐住它的脖子,惹得它龇牙咧嘴,挣扎不休。
李荷忙道:“你别伤害它!”
男子闻言,蓦地松开手,“咕咚“一声,隐纹花松鼠落入汤泉之中,连呛了几口水,四爪并用的游到了池子另一端。
李荷抿起嘴,眸光一聚,倏然一个旋身,抬腿朝他扫去。
男子连忙腾身跃起,正要说话,她身子轻盈的一纵,又掷来一把月桂树叶,那叶片挟裹着微蓝的灵光,速度奇快无比。
他纵跃如飞的躲避着,起落间,数道风声呼啸的擦脸而过。
“你不记得了吗?”他又一个凌空倒翻,双足落地,转身看向李荷,“我们以前见过的……”随着话语,他的衣袖垂下,一颗牛骨骰子掉落出来。
李荷往那处定睛一瞄,渐渐收住招式,语气恍然:“原来是你啊。”
他扬唇,露出一丝高兴神色,忽然又听她道:“堂堂男子,竟不知愿赌服输的理儿!为了一件金缕衣,还大老远的追了过来。”
他脸上笑意僵硬,对着夜空深深呼吸几下,半晌,索性往地上一伏,化出真身,“你看看,这样认得出么?以前在莲花村后头的老林子里,你救过我,还给我取了名儿……”
李荷再次盯着面前地上这只灰褐色鳞甲的动物,须臾间,脑中浮现出一段距今有些久远的回忆。
她七岁那年,缠着沈焱带她去深山林子里打猎。两人经过一处幽深的灌丛时,悚然发现里头斜卧着一只黑不溜秋的东西,它长相奇异,身上大块大块的菱形鳞甲粘满血渍和泥土,仿佛奄奄一息。
“焱舅舅,那是什么?”她声音里含着惊诧,“它好像受伤了。”
“鲮鲤。”沈焱伸手逮住它的尾巴,将其拎了起来,上下细细打量一回,“拿到镇上去,卖给药铺,能值不少银子。”
小李荷用指尖翼翼的触摸它略软的腹部,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语声软糯道:“可它还活着。”
“据说活的价钱更贵一些。”他煞有介事。
鲮鲤眼睛紧闭,身子微颤。
她杏眸流转,心头生出几分恻隐,也不嫌脏,把它抢过来抱进怀里:“焱舅舅,我决定还是不卖了!”
沈焱了然,点头说:“行,那就烤了吃。”
鲮鲤浑身的鳞甲抖了一抖。
结果,两人把它带回沈焱的院子,搭了个简易的泥窝,一连养了数十日,外伤应是无恙了,精神却不见起色,总是恹恹的。
某天,它不告而别,泥窝变得空空的。她认定鲮鲤是被别的什么野兽叼走了,哭得稀里哗啦,沈焱和李昀山赶忙又去捉了一对野兔来哄……
月桂树的花瓣从她脸侧飘过,轻盈绵软的触感,将她的思绪唤回到现实。
“小灰?”李荷眼光莹亮莹亮的,“你还活着!”
他当然还活着。鲮鲤一双黑瞳泛着意气扬扬的光。
当初,在筮州西北的荒野跟一群野狼妖起了冲突,同伴不敌而亡,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血性,用不要命的打法把狼妖屠了个精光。而后他尤不解恨,接连剖出十几颗狼妖内丹,气狠狠的一口吞了。
为免狼王报复,唯有远走高飞。孰知他本就伤得厉害,狼妖丹又十分烈性,在体内经络冲撞个不停,整个儿油煎火燎似的,历经九死一生,才躲入莲花村后的深林……
幸而被她带回了家,外伤渐渐将息好了,内里却仍被妖丹释放的剧烈妖性炙烤着,异常难捱。终于,某个夜晚,他悄然把自己封入溪水边的地底。
虽然妖力融合得尤为艰难漫长,但这处水源含一股阴凉的精气,尚能助他克制一二。
数年之后,他破土出来,重睹天日时,已经物是人非。她不在村子里了,小瓦屋也锁着门,像是许久无人居住。
如今,想不起她的相貌和声音,只依稀记得是个头挽双鬟的小姑娘,脸蛋微圆,相貌甚甜,名为小荷。然而,当他再次看见穿着淡白色蝶纹束衣,娇丽难言的少女,竟奇异的与他记忆中那个女孩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李荷走上前去,手心轻轻抚过他的鳞甲,“暮山这么远,你是如何寻来的?”
“我鼻子很灵,在鬼市觉得可能是你,便追着金缕衣的气息来了。”他语气带着十足的率性,“只是这座山被结界罩着,好不容易才从地底深处找出一丝缝隙……”
忽地,一阵衣袍声掠过,鲮鲤登时滞住。
李荷仰起脸,声色甜甜的道:“师兄。”
墨发玄衣的人立在月下,月光镀过他的眼眸,清冽如镜。少刻,他指尖翻转,池畔的湘妃色外衫倏然飘起,覆到她的身上。
“穿好。”
“哦。”李荷听话的系好衿带,而后指着鲮鲤,“他是我以前的朋友,暂且没地方去,可以让他住山上吗?”
程墨目光缓缓移向它。
鲮鲤忽觉一股无形的威压迫来,不由眼睛一眨,本能的把身子卷成一团圆球。
“呵呵,你别怕,师兄不会打你的。”她盈盈笑着,鹅蛋脸上现出小小酒窝。
灰褐色圆球微微向后滚动,贴近她白洁细嫩的纤足。
程墨眼底划过一丝冷意,蓦地欺身过去,把它抓起,随手扔往远处的夜色中。
李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