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同一时刻,一身翠蓝布裙的百里芸也从幻境中挣脱出来,神情有些恍惚。蓝松鸦翠鸟在她衣襟里闭眼休憩。
“芸姐姐。”李荷轻声唤着。
百里芸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这才转头看向她和程墨:“程哥哥,小荷,你们……”
程墨见她们无恙,遂缓缓起身,念动口诀,抬袖挥出一片耀目紫光,光泽源源流动,须臾间凝成一个稍大的结界,将她们以及昏迷的百里仙人一齐罩住。
“好生待在里面,等我回来。”他转身踏上青石台阶,快速掠往夜色中的古琴山庄。
李荷默默望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良久,才往周遭移去,目光渐渐惊骇。
不远处的平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昏睡的人,有几个手脚还叠到了一块,像是被谁搬来的。
“你没事吧?”百里芸眼里含着歉疚,“都怪我太过冲动,连累了你们。”
李荷双睫微垂,说道:“是我没本事,硬要跟来。不仅半点忙没帮上,还尽给他添乱。”
百里芸听了这话,心里愈发过意不去,只得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夜深了,李荷丝毫没有睡意,语气轻软的问:“芸姐姐,你是如何克服心魔,从而走出幻境的?”
她神情沉浸在回忆里,语速很缓:“我先是看见爹娘在一起的情景,心里感觉特别快活。然后,又遇上了桑璟尘,他竟笑嘻嘻的说要与我成亲,叫我欢喜得差点信以为真。”
李荷仔细聆听。
“但我突然记起,这人明明性子极冷,从未给过我几分好脸色,为何此遭却一反常态,而且,连从不离身的桐木古琴也没带着?”百里芸眸光陡然一凝,“我觉得他估计被妖魔附体了,或者就是妖魔幻化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他就是一顿暴打!他修为境界都比我高,竟毫无还手之力,几下就给打扁了,连皮带骨化作一缕青烟,我便被吓醒了。”
李荷:“……”
古琴山庄之内,有一汪面积颇广的翠绿深湖,在沉寂的暗夜里,湖色显得深幽幽,黑沉沉的。湖心处隐约现出一个方圆十来丈的小岛,遥看犹如一条黑色大鱼露出的背脊。
离近了,但见岛上一座方形攒尖顶的凉亭,亭角挂着几盏油灯。
亭中地面镶嵌着一块冷硬厚实的门板,以玄铁浇铸而成,乃是密室通道的入口。此时,铁板诡异的微微颤动着,像是有股莫测力量在底下不停冲撞。而冒着金光的念珠悬浮在它上方,珠子的光泽时而明,时而暗的,闪烁不定。
正悟立于亭内,语速极快地念诵咒语。那咒语化为金色的枷锁, 一重一重地施加在玄铁门之上。他神态尚且祥和,面色却微微泛白。
桑璟尘一身霜色藤纹云袖袍,头发以羊脂玉簪束起,乘隙在凉亭一角闭眼打坐,以尽快恢复灵力。
衣袍掠空声从湖水上空划来,下一刻,玄色的身形落在了凉亭边。
正悟微抬袖角,拭去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色,语调平和:“程施主,你若再晚来一步,兴许今日便成了贫僧的圆寂之日。”
程墨眸光一瞥,道:“据闻古琴山庄坐拥良田千顷,在仙门之中可谓富埒陶白。事了之后,讨个千儿八百的辛苦钱也算合乎情理。”
正悟闻言,双手合十:“善哉善哉,佛曰普渡众生,贫僧自然应当竭尽心力了。”
一旁的桑璟尘眉角抽了抽。
两人说话间,念珠已完全暗淡下来,慢慢飘回僧人脚边。密室内的魔气没了压制,动静忽如地壳崩裂,又似岩浆沸腾。终于在“轰隆”一阵声响中,厚实的铁板被猛然掀翻,沉重倒地。
庄主桑越从入口飞掠而出,依稀能看见他穿的檀色为底流云暗纹的长袍,周身翻卷着浓郁黑气,如邪如魔。
程墨将白色古剑横拔而出,凌空追了过去。
寒月投下清辉,将广阔的湖面隐隐照亮。
他眸光清冷,手下剑招极快,又隐含连绵不绝之势,与桑越指间一根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琴弦缠斗着,不时响起尖锐而又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两人起落间,层层剑气荡向湖水,如镜的湖面骤然破碎,漾起无数粼光。
百余招后,程墨眉心一敛,手上运足灵力,蕴含紫光的剑刃陡然斜转,朝对方凌空斩下。只闻“铮”的一声,锋利无比的琴弦断裂开来,而桑越被浑厚又凌厉的剑气击中胸口,如坠星一般,挟裹着周身黑气,直直的落入深湖之中。
湖面上有风吹过,将一袭玄色衣袍带动翻飞。少刻,程墨凌空旋身,一霎回了凉亭。
“程前辈。”桑璟尘面朝湖水,指骨渐渐攥紧,“我爹,还活着吗?”
“嗯。”程墨语气清淡而随意,“让他在水里多泡几个时辰,或许人就冷静了。”
正悟闭目坐禅的样子,许久才道:“丑时之后,再捞。”
桑璟尘:“……”
凉亭四周有美人靠,应是建来乘凉小憩的。
程墨缓缓躺了上去,用手臂枕着后脑,阖眼道:“令尊何时生了心魔?”
桑璟尘薄唇抿直,半晌,低低沉沉的道:“多年前,他曾对一名女子爱而不得,那女子甘为他人洗手作羹汤,后又不幸亡故。大约这就是根源了。”
“你们与枫树派也算旧识,上回百里仙人遭难,为何不假以援手?”
“当时适逢父亲心魔发作,只是没这次严重,晚辈无暇他顾……”他声音愈渐低了。
“原来如此。”程墨指骨轻轻敲击美人靠,发出有节奏的,清而脆的声响,“你竭力助令尊压制心魔,实在无暇顾及别人,而不是对百里夫人怀恨在心,迁怒到百里仙人和百里芸身上,见死不救。”
语音落了,亭中气氛凝固成一片死寂。
“佛曰,人生皆有八苦。”正悟语气慈悲而纾缓,“依贫僧看来,生、老、病、死悉随自然,最难莫过于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善哉,善哉……”
亭角的油灯在风中轻晃,光影摇曳间,桑璟尘眼神低垂,神色不清。他本就生得面冷,此时肌肤间仿佛少了一层血色,更显苍白异常。
“前辈教训的是。”他说,“是我小肚鸡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