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斋。
“芊儿姐姐夜里没注意摔了下子,须得将养些时日。”岚汐站在几名小丫鬟面前,“院里的活儿一律照旧,莫要偷懒。”
天黑得日渐儿早了,屋内点上了灯烛。裴砚抱着白兔半躺在榻上,似在养神。
“幸亏那次围猎失了路,否则难以遇见我的潆雪。”他声音倦懒,闲闲的漾在她耳边。
白兔眸子幽静。
“松子仁怎的没见你吃多少?”他微微把它举起,脸上有开怀的笑意。
白兔轻轻挣了几下,便也由得他了。
莹莹烛光中,它脖子上挂着的雕刻成月饼形状的玉坠,突兀的在他眼前晃过。
那是仲秋节时,奇珍异宝阁推出的一款别致的首饰。因其精雕细刻,又非常小巧,他相中后,就买来系上绯绳给它戴着。玉是细糯的料子,飘一抹翠色,挂在它白茸茸的脖颈上,的确好看。
蓦地,裴砚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再度看了她一眼,很是懵怔。
又过了几日,他下值后,欲要沐浴。
下人备好了一大桶的热水,岚汐服侍他褪去外袍。
“潆雪还未盥洗吧。”
“天冷了,它不愿进水里。”
“无妨,今儿我帮它洗,你们出去。”
门关上后,裴砚抱着白兔走向净房。
净房靠墙放着一只小木盆,他把白兔放了进去,然后,就那么站在它面前,慢慢脱去中衣,闭眼说道:“我也是没法子了。”
白兔睁大了眼,而他还在脱着,最后只剩下了亵裤。他神情挣扎了一番,终于把心一横,手往袴带伸去。
白兔忍无可忍,倏然化出了身形,指着他骂道:“裴砚,你还知不知羞耻!”
她此时全身白衣,肌肤也是雪白,头发乌黑而浓密,一张俏脸儿漾着怒意。
裴砚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小木盆,而后呆呆的望着面前女子,说:“你是,潆雪?”
她不回答,视线移到旁处,不去看他。忽然,身子被一双手臂紧紧的抱住。
“潆雪,原来那晚真的是你!”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岚汐突然发现,白兔不让她家公子抱了。公子待它却比以往更好,每日都捎些好吃的零嘴,甚至还买了几种不同味道的香露,放在它的篮子旁边。
这日休沐。裴砚正伸手想去抚白兔的头,结果它微微一偏,手落了空。
“公子。”岚汐轻声说,“夫人叫您过去。”
蒋氏正修剪着花几上的黄杨盆景。
“将近年底了,公事堆积,没能常给伯母请安。”他作揖道。
她停了手中的翦子,看向身侧的芩香。
芩香颔首,绕进隔扇,把一叠册子抱了出来,摊开在案桌上。
“京里的闺秀都在这里,每个都附有画像,随你挑,任你选。”蒋氏的语气不容分说,“婚事我自会为你操持妥当,届时珠联璧合,也好叫你父亲安心。”
裴砚低垂着目光:“伯母,我还不想娶亲。”
她顿时怒火高涨,深吸几口气道:“不娶也得娶。”
“……”裴砚硬着头皮,没一会儿,寻了个由头,遁了出去。待走过廊庑,行上水榭,他就这么对着空旷冷寂的湖面,沉默许久。
昆宁宫。
银晃晃的日光晒着,他裸在外头的皮肤带起一阵阵的牵痛。
程皇后眸子注视着他,半晌道:“嬷嬷,把门关上吧。”
“吱嘎”的一声,日光被隔绝在门外,殿内光线暗了下来。
楚瑾容神态中泄露出一丝不平静,手心里也都是冷汗,作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何时起惧怕日光的?”她冷声问。
此话犹如惊雷,轰然炸在他的脑子里,徒留一片空白。
“本宫想了很久,实是想不通你为何要加害于怀容,直到想起已经故去的孟才人。”
楚瑾容紧紧抿着唇,脸色也白得骇人。
当年,他还年幼,只记得母亲躺在地毯上,嘴角凝着血渍,一双曾经美丽的眼眸大大睁着,已失去神采。
贴身宫婢偷偷告诉他,母亲是喝了皇后娘娘赐下来的红枣血燕,才中毒身亡的。
接着,那名宫婢以及嬷嬷皆被父皇赐死,此事不了了之。再接着,他被记在了皇后名下。
宫中的日夜真是漫长难捱啊,巨大的恐惧、怀疑有如大山,将他压着,让他时常喘不过气来。
直到有人暗地寻来,问他要不要报仇?
……
难道,他被利用了,恨错了人?
“你该不会一直以为,是本宫害的她吧?”程皇后微扬着下颌,神情睥睨,“本宫乃程氏嫡女,不屑用这些龌蹉手段。再则,怀容注定是曜安朝的储君,本宫为何要多此一举,把你夺来身边?”
“殿下,您真是糊涂啊!”卫嬷嬷又是气恨又是心痛,“到底是谁从中作祟,老奴定要与他对质!”
“儿臣,也不知道是谁……”他现在才想起,从未看清过那人的脸,只得了下蛊的东西。
“呵,她真是好手段,堪堪几年的功夫,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你我两败俱伤。”
程皇后的话,宛如一记刀刃,狠狠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想起了一直对他关怀备至的楚怀容,忽地觉得心里有什么彻底崩塌了,慢慢俯下身,双肩微微颤动,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光洁的地砖上。
卫嬷嬷忙问:“娘娘,果真是她做的?”
“除了她,还有谁?想让自己儿子当皇帝,已经想疯了。”程皇后眸光淡淡的看他,“事已至此,就让你父皇来定夺吧,本宫没什么好说的了。”
楚瑾容听完,头愈发垂得低了。
入夜,宫阙沉沉,上方的天幕透着冷冷的青灰色,乍看有些森然。
皇帝坐在紫檀龙纹御案前,自嘲着道:“朕老了。连这宫里的人,也真真是看不透了。”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呢。”曹公公呈上一杯冒着热气的金瓜贡茶。
他眼尾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隔着茶雾,望过去的视野更显模糊。
“自今日起,便不翻牌子了。朕,要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