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栓子趴在村子上面枯草丛里。微风吹过,飘来淡淡新草的清香。虽然身上还觉得有些冷,但是春天真的来临了。
四季变化不会因为山林经受的苦难而变化,也不因为刚打完一仗,又要打下一仗,而有任何延缓,也不会因为胡集乡百姓全躲入山林,而停下脚步,而它总是按按自己的规律,来到人间。
栓子很想抽一支烟。
再回夫子山,栓子仍想沿用之前战术,埋伏加偷袭。这两个战术应该行得通,因为只有特务连,再加上九山游击队,总共两百人。若小林龟山活着,知道区区两百人枪,大概会进山扫荡。只要鬼子进来,就有机会。
而战斗方式变了,不仅来了一次战略转移,跑到百里之外(以后栓子知道,区区百里,压根算不上战略转移),还连续作战,最后连胡集乡老百姓也被裹挟进来。
现在不止有胡集乡六千余百姓,待鬼子春季扫荡结束,山里的百姓还要从蒙山回来,而鬼子目标已经指向百姓,栓子感到了身上如山一般的压力。
除打仗时尽量减少伤亡外,之前栓子没感觉到过压力,他也一门心思和训练。也就是说,栓子之前就两种状态,一是杀鬼子,二是准备杀鬼子。
现在不仅要打仗,要发展队伍,还要考虑怎么保护百姓安全。栓子还没想出太好办法,只想着把鬼子打疼,打的它们不敢再来骚扰。
前天意外干掉了小林龟山,也意外干掉一百三十多个鬼子,真的把鬼子打的肉疼,可死了龟山,又来了加山。
那就继续打。
二狗子尸体被运进山林,留在山外,任由活着的二狗子抬走。鬼子尸体搬了进来,停放在西北方向废弃的村庄里,摞在一起,还盖着白布。
出于人道,栓子不想这么干。但人道是给人的人道,不是给那些杀人不眨眼,又畜生不如的鬼子。它们都不是人,就不用谈及什么人道了。
但对鬼子不可掉以轻心。
栓子召集班排长开会,商量出对策,并决定赵鹏举和赵大富带一排,留在村子里,并按时换岗。
栓子带二排、三排、九山抗日大队,以及两百余民兵埋伏到村子东侧山坡后面,等鬼子进山后,再打伏击。
无论如何,都要把鬼子打痛,打急眼,让它无暇顾及已隐蔽到玉皇峰附近的百姓。
幸好之前的仗都打赢了,山里有充足弹药与鬼子周旋。
天黑不到两个小时,一排就发现了鬼魅的影子,像野猪在山林里游荡,又悄无声息,顺着白马山两侧山坡,爬了过来。
漆黑的夜,只有天上点点星光,不到近前,很难发现静止物体,但一点响动就能听得到。一排战士发现了鬼子,但不仅没干掉他们,还更谨慎,一动不动,任由让鬼子爬进来。一个鬼子险些踩到一名战士,从覆盖着枯草的脚边迈过去。
鬼子爬到村子下面,抬头仔细观察。尸体堆旁边烧着篝火,两边有战士来回巡逻站岗。其中一个鬼子白天跟着来过,看了一会,没有人很变化,留下三个鬼子继续监视。
可等来等去,握着枪的手心都出了汗,还打几个盹,就是等不到偷袭的鬼子。
启明星升了起来,眼看天就快亮了,看来鬼子只是来偷窥监视,不打算来偷袭,赵鹏举实在不耐烦,派战士去请示栓子,是否停止埋伏,让一排战士休息一会,说不定八点交换时,会有一场恶战。
战士近似匍匐,却又灵巧地爬上了坡顶。
想要通气,都是让轻巧灵活的战士爬来爬去,包括埋伏在西马山的游击大队和民兵。他们距离更远,大概五里地。
栓子没让动,直觉在提醒他,鬼子肯定会来。不然,怎么派斥候过来?
夜色就要褪去时,一队鬼子忽然出现在山谷中,距离村子不到五百米。这群鬼子依然猫腰前进,脚下也不是翻毛皮鞋,那玩意动静太大。他们穿着软和的胶底鞋。
正川一郎走在队伍中间。他浑身上下,裹扎的严实,腰间指挥刀也紧紧握着,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却又想着无意间弄出什么动静,让山上八路暗哨听到,从而终止这场偷袭。
正川一郎真不想打下去了。
军校同学野田死了,后面挚友相武死了,一向敬重的小林龟山也死了,胜利变得渺茫,而杀戮更加残酷。
到底为什么?首相大人身边的人口口声声说,是把华夏从欧洲魔爪中解救出来,谁都知道,那都是幌子,其实就是侵略并掠夺人家的东西。
死了那么多人,却又得到了什么?只有更多的反抗和皇军士兵更多的死亡,只有更对立,更残暴,更不择手段。
连续失败,正川一郎累了,疲倦了,想逃离战场,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他也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平静地度过此生。
可身上军装,让他有一种负罪感。他是帝国军人,不该有这种想法。
但继续打下去,负罪感更加强烈。这里百姓是无辜的,他们没得罪谁,只知道从土地上耕种收获赖以生存的粮食。皇军士兵也是无辜的,掠夺再多,也没得到多少好处,只有米团,配给越来越少的牛肉罐头,冰冷的战壕,孤独的据点,还有万分思念,却不敢大声说出来的家乡和亲人。
可他不能就这么离开,离开就属于逃兵,按律当斩。
这该死的战争!正川一郎有了小林龟山的想法,那就战死吧,或许真是一种解脱。
前面斥候报告,情况一切正常,村里有八路把守,但人数不多。正川一郎不得不收回思绪,将心思集中在半山坡上的尸体上来。
那都是皇军勇士,玉碎了,魂应该还乡。他低声命令,继续前进,占据村子,等待加山和赵疤瘌打进来。
鬼子继续悄无声息前进,来到山脚下,正川一郎又抬头看一眼山上的火光,八路军士兵仍在站岗,周围也仍然一片安静。
看来这次偷袭要成功了——刚要这么想,头顶上忽然响起机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