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咋这么小了?”
李小小吃着火锅唱着歌,顺手给了还没她膝盖高的李墨一个脑拍。
李墨想了想,他这具分身怕是打不过孙女,就没有对这个脑拍做出回应,并给她夹了一块煮得软糯的土豆,以示爱与慈祥。
“爷爷,你把分身的本事交给我吧,我也做个炸弹分身。”
“别!”
“不要!”
吃得满脑袋汗的大宝与二宝立刻停下筷子,一个劲儿摇头,两颊上肥肉都甩出花儿来了。
“怎么不要……哎呀!你们都吃没了!”李小小干脆爬上了桌子,拿着筷子搅来搅去地捞,却只捞出了一些沾在筷子上的花椒和辣椒碎。
“你们是猪吗?!刚才还有好多呢!”她扔掉筷子,站桌子上居高临下地推着大宝和二宝的脑袋,搡得二人摇摇晃晃。
“话说,这里为啥会有个火锅?”见吃完了,大宝侧侧身子躲避推搡,用袖子擦着嘴,转移起了话题。
“哦?”这个发现让二宝一愣。
“唉?对哦……”李小小放过二人,踮起脚眺望四周,入眼却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凉。
翻过的黄土混上焦黑的秸秆灰,一同被寒冬冻上,风都吹不动它们。天上看不见一只飞鸟,连虫鸣也寥寥。
附近唯一的建筑,就是百米外被三米高木板围起的农田了。里面的绿色也是唯一的生机。大门正对着火锅桌,站岗的红枪们跑开摸鱼了。
四人,农田,与火锅,其外全是严寒的寂寥。
“唉?哪来的火锅?”李小小挠挠头,冲她爷爷不耻下问。
“先从饭桌上下来,像什么样子。”虽说李墨因为太袖珍,坐椅子上会被桌沿盖住,也正待在桌子上,还优哉游哉地盘着膝。但半点不影响他的双标发言。
“喔。”李小小一个后空翻跳下桌子,稳稳蹲在地上,余光却发现了桌子底下的一个大箱子,拉过一看,里面竟装着满满的骨头,还全是啃完的。
“谁!谁干的?一块儿没给我留!”李小小怒了,冲着空气就是半套大摆拳。
“鸾皮。”
“不认识!”
“祁路。”
“啊!臭教官?我打不过他!”
“还有你申爷爷的遗孙。”
“那个丑八怪!”
“最后还有戈尔。”
“哈!原来……谁?”
“戈尔……戈尔大哥?!”
“恩,戈尔。”
“他去哪儿了?你为啥不叫我!?”
注重孝道的李小小一个飞踢将爷爷踹下桌子,两手掐着他脖子在空中使劲儿甩。“戈尔大哥在哪儿?!”
李墨指出一个方向,嘴里艰难挤出几个字。“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话音刚落,早已站起的大宝和二宝怒吼一声,冲着那个方向就撒足狂奔,身上肥肉颠出了阵阵浪花。
李小小扔下爷爷,也闷头追了上去。浅绿的头发被风荡在身后,拉直,仿佛在拽着她。
李墨从地上爬起,拍拍土,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便走向农田大门,拉开帘子,走了进去。
一进来,他就看见两个马天引在撕打,一个穿衣服,一个光腚,都急头白脸的。
“你特么穿上!”穿衣的马天引下身只有棉裤,裤子撑在手中,正奋力把往另一个马天引身上套。
“不穿!”光腚马天引边躲避裤子,边拳打脚踢地往上招呼。
“穿上!”
“不穿!”
“你特么穿上!”
“我特么就不穿!”
围绕着一条裤子,俩人你来我往,拳脚相向,滚作一团,很快便滚远了,但谩骂声持续地传来。
听见他们走远了,勿莱因这才转过身,拿下挡在脸上的手,又羞又懵,外面的世界越发让她搞不懂了。
“老夫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在红曼的冬日看见成片的绿色。”李墨仙风道骨地背手走过来,踮起脚,敲了敲她的膝盖。
勿莱因“哎呀”一声跳了起来 ,以为白狗又来咬她了,就闭着眼对着脚下一顿踢,嘴上还叫着“走!走!走!”,激起尘烟一片。
打完一套腿法,再睁开眼时,却发现白狗正在二十米外用看傻比的眼神看她。
它爪前,躺着被踢飞的李墨,正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着,眼看是少不了二百万的架势。
“你看,你也没素质啊,不光踩狗,你还踢人。”白狗抬起一只狗爪谴责。
“啊……我……”勿莱因赶紧小跑过去,捧起袖珍李墨,又是递水又是擦脸,哭丧着脸,就差跪下了。
李墨在她眼里,是毋庸置疑的大人物,能决定全族生死。
而白狗……她真的以为就是那一只会说话且有狂犬病的狗。
在勿莱因的忏悔中,李墨缓了过来,捋捋胡子,大度地表示了原谅,但警告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准备搬迁吧,这里要不安全了。”他说。
勿莱因咽咽唾沫。“这些菜……”
“种得很好,短短半个月就让一片冻住的荒地生机勃勃,充分证明了勿莱因家族的价值。”
“不……我是说这些菜……”
“对,要毁掉,没时间种了。”李墨含笑点头。
“好好的菜……那我们这些日子……”
“这就是外面的规则,也是世界真正的规则。”李墨再次打断,“种这片菜,是为了测试你们是否真的具备价值。而我们毁掉,是为了战略考虑。”
“至于辛苦耕作是为了吃,要好好保护,什么劳什子的意义……这些,当然是重要且正确的事情,但不是这个时代要考虑的。”
勿莱因半张着嘴看他。
李墨抬起两只手。“人类,喜欢创造,永远妆点着他们眼里单调的生活。”他攥起一只拳。
“但也喜欢毁灭些什么,哪怕是毁灭自己。”他攥起另一只。
“这两种模式不能相融,只能交替着主导时代。”两只拳撞在一起,代表创造的那一只拳被撞散了,只留下代表破坏的那一只。
“而勿莱因家族的苦难,来自于你们没有正确地理解时代,没有跟上时代,你们也许还活在六十年前。”李墨举着“毁灭”拳头,望着勿莱因。
“你勿莱因家族弱小,所以被屠戮,被囚禁,被奴役,这是符合道理的。”
“但对于勿莱因家族来说,局面真的很差吗?不,你们还有价值,甚至是很大的价值,没有人想毁灭你们。”
“说些令人丧气的话,哪怕红曼覆灭了,勿莱因家族怕是也不会 消失。”李墨唏嘘着摇头。
“把脑子动起来吧,你们拥有可以不看朝夕,而去展望百年的资格。”
“你们分明拥有一把令我羡慕的好牌,何至于像孤魂野鬼一般?”
勿莱因欲言又止,下意识想说些恭维感激的话,但发现自己懵在这儿了。
“这是时代。”李墨再次攥起那只毁灭拳头。
“这是此刻的局势。”他用另一只手指着脚下红曼的土地。
“而你是族长。”他看着勿莱因,“你的脑子在哪里?你该发挥的作用又到哪里去了?”
“我只看见你们还在担忧庄稼。”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勿莱因惶惑地眨眨眼。一些抽象但真实存在的概念开始浮现,像雾一样弥漫在她的心田,又坠又涨,让她与脚下土地产生了隔阂。
“不管是何等相处关系,攻伐也好,奴役也罢,合作亦然,没人愿意和傻子一起共事。”
“当然,也是结个善缘,未来的事谁说得清呢。”李墨笑着摆摆手,“去收拾一下吧,这里交给别人,等会儿和我们一起去参加龙神节,勿莱因家族一个也别少,很热闹的。”
等勿莱因恍恍惚惚地走了,白狗斜着与它一般高的李墨,说道:“没记错的话,龙神节是我们的节日吧,你跟着凑合什么?”
“唉,什么你的我的!我命令半个月前就下了,红曼全国年轻男女都可自由来参加。”
“一连庆祝七天,共同热闹热闹嘛,哈哈。”
“你想稀释我们,然后吸收掉我们?”
“什么话,什么话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呵呵。”
“唉,你在这儿都悠哉这么久了,不闲得慌?”李墨拍拍白狗肩膀。
“我哪儿敢不闲着啊,这样我部落的人还能少死点儿。”白狗冷笑着打掉李墨的手。
“唉,你又诽谤我。”
“呵呵。”
“对了,淮中那群小畜生离开红曼时,你和他们签了什么协议?说说,说说。”
“你推衍一下不就行了。”
“我这不是没推衍出来吗。”
“呵呵。”
“你看你……”
“我糙的!你特么穿上!”忽然,厮打着离去的两个马天引又蹿了回来,一追一逃。
跑在前面那个穿衣马天引边跑边回头,举着裤子嗷嗷叫着“穿上”,鼻青脸肿。
追在后面的光腚马天引像个忏悔战士似的,边哭边追打,张力极强,看上去相当变态。
“你有病啊!穿上!”
“站住!特么打死你!”
“你们都疯了是怎么着!?”
“站住!”
“你把裤子穿上我就站住!”
“不穿!站住!”
…………
李墨和白狗对视了一眼,默默看着这两人一追一逃,来来回回,身上伤势越来越多,嘴里骂得越来越脏。那条裤子在风中呼啦呼啦响,仿若一面怪异的旗帜。
在第十八个来回后,俩人看不下去了,便出手阻止。李墨踩着一片墨色光幕,将穿衣马天引提溜到了天上。
白狗招出一只一人高的封闭式绒棉狗窝,将光腚马天引罩住, 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狗窝内,一台老旧的台灯虚影提供着朦胧的光晕,灯座上还有粉色蜡笔的涂鸦痕迹,已经相当模糊了。
光腚马天引坐在地上瞪着白狗,牙咬得紧,嘴唇一颤一颤,眼泪无声流淌着。
“小龙龙。”白狗咧嘴轻笑。
“这些日子我不在,受苦了吧。”
擤了把大大的鼻涕后,光腚马天引的皮肤剧烈蠕动起来,骨骼咔咔响,五官开始转嫩,身形飞速变小,肤色暗了几度,几秒后便变成了龙神的样子。
“哼……哼哼哼……”他扑进白狗怀里,放肆大哭,但白狗衰杂的干毛拢不住泪水。
“这些日子你不在……你不在……死了好多人……好多人……”灯光下,龙神小小的身影抖若筛糠,像是枚被风暴折磨的新叶。
“每天都在死人……每天!卡茶鲁老头儿死了,小阿比死了,诺朵死了……死了!都死了!”
他咆哮起来。
“是不是所有都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他猛得薅住白狗松弛的脖颈,死力摇晃。“你是不是也要死?你是不是也要死!”
“说!你是不是也要抛下我?!”
白狗叹了口气,抬起一只狗爪,按着龙神脑袋将他重新搂入怀里,感受着他愤怒的挣扎,惊惧的哭号,与哀怯地歇斯底里。
它对着那台灯虚影“汪汪”了两声,一首年代久远的童谣嘎吱响了起来,歌词和音符遗失在岁月里了大半,陆续零落,更像是咿呀的梦呓,不怎么好听。
但龙神渐渐安稳了下来,一下一下抽着鼻子,将全部体重压在白狗身上,像是就要这么睡过去。
“小龙龙。”白狗说。
龙神将脑袋深埋了一些。“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一切都怎么了……”
…………
“什么怎么了?”天上,李墨仰头斜睨着马天引。
“我问这特么是怎么了!”马天引捂着眼眶上的乌青,将裤子摔在光幕上,“那是龙神吧?他有病啊,凭啥用我的样子到处走!”
“还特么光着腚!我活不活了?!”
“呵呵,这个啊。”李墨笑着说,“那是他一个发泄的方式,这些日子,他每天都要这么走一会儿。”
“每天?都光着腚?!”
“对。”
“多少人看到了?”
“几十万是有的。”
“几十万!?”马天引怔了一下,然后呆滞地望着下方农田,几个勿莱因家族男子在他视线里出现又消失,他们在弯腰除草,专注又木然。
“不光走呢,龙神还经常给大伙表演跳舞。别说,跳得正经不错。”李墨笑着补充。
“我不活了……”马天引嘀咕起来,“没法儿活了……我先去弄死龙神,然后就噶……”说着,他就要跳下光幕。
“行了吧,他用你的样子是有原因的。”李墨拉住马天引的脚踝。
“啥原因啊?”马天引行尸走肉般看来。
“他认为是你激怒了鼠群,才拉开了龙神部落一路流血的惨痛序幕。”
“呵,讲理吗?”马天引登时气笑了,“要怪也该怪你这个老登吧?非要弄死丫蛋来试探,还不允许我还手了?”
“始作俑者明明是你,他们却看不清,这智商,配得上他们死这么多人。”
“怎么能这么讲?”李墨笑笑,“又不是我咬伤的丫蛋,明明是鼠王干的。在那个情形下,我的建议也合乎常理,全怪我头上就不合适了。”
“而且我说了,龙神不过是在发泄,发泄还要求讲道理吗?这也太苛责他了,他不过是个孩子。”
“是啊,六十多岁的孩子。”马天引冷笑着,“用我的样子我忍了,光腚也忍了。但有一点我忍不了,我一会儿非得和他同归于尽。”
“哪一点忍不了?”
“这个,”马天引指着自己的小马天引,“我这玩意儿有那么小吗?他看不起谁呢?”
李墨笑着摇摇头,不再搭理马天引,望着下方随风起伏不定的农田,和点缀在其间的勿莱因家族,渐渐走起了神。
不知为何,马天引也不再骂骂咧咧抱怨了。他坐下,双手撑着光幕边缘,脑袋后仰,和李墨一起享受着这抹静谧。
“唉,老登 ,”马天引忽然开口问,“童童是怎么回事儿?我为何喜欢不起来她?她明明是大白的妹妹。”
“甚至和她战斗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杀死她。”他感受着急风钻过发间。
“更令我不安的是,每次这个念头消散了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刚才想杀死她。我从未这样过。”
“呵呵,她啊,”李墨摇摇头,“你没听到哥尼木鲁提的谶语吗?她是为恶而生的。”
“那不是胡言乱语?”
“不是,他好歹是光团者。大白肯定有繁多的族人,这是可怕的承受。童童是一种必然,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她只吞噬不给予,不会有东西喜欢她,无论是生命还是非生命,这也是必然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马天引皱眉。
“很好理解,”李墨笑着说,“比如有一个人,你相当确定他只会从你身上汲取,而你无法从他身上获得任何东西,哪怕是奉献的自我满足感。那你还会喜欢他吗?”
马天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就比如老虎那种野兽?”
“不,远远不止。”李墨摇摇头,“更像是恶龙,不是荒原上那头要饿疯的蠢龙,而是传说中的那种概念上的恶龙。”
“无限贪婪,极为强大,只会带来毁灭。它不像老虎一样因为饥饿而进食,也不像老虎一样可以稳妥地关进笼子里。”
“神话里,人们对那种恶龙是何种态度?”
“屠龙,坚定地屠龙。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要是鸡和庄稼会说话,怕是也会嚷嚷着屠龙。也可以讲,这是世界的共识。”
“这是比思维和基因更为本源的不相容。”
马天引点上支烟,看向来时的方向。“那大白……”
“他说有办法,那他就有办法吧。”李墨说。
…………
“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每天看着族人死去……”
狗窝里,台灯虚影磕磕绊绊地播完一首童谣后,龙神钻出白狗的怀抱,又竭力吼着,但像大哭了三天那般没气力。
“不需要办法,你只需要站在那里,让族人看着就好。”白狗笑着说,“他们会想办法。”
“我站不住,我站不住……”
“听说哈陀顿最近很出风头,人们都叫他战神?”白狗笑着问。
“是……他很厉害,有一次还抱着那条龙的尾巴,把它甩飞了出去……”龙神吸吸鼻子,使劲儿擦着眼睛。
“哈哈,红果果那妮子还天天围着他转悠吗?”
“恩。”
“我记得上次龙神节她和哈陀顿表白了,你说这次她有戏嘛?”
“我看够呛……喜欢哈陀顿的人多了……”
“你怎么不太高兴,以前你不是和哈陀顿玩得最好了吗?”
“他变了,都不太和我说话了。”
“他当然变了,但他还是哈陀顿……”
“唉!”忽的,袖珍李墨掀开狗窝的垂帘,探头进来说,“走吧,去参加龙神节。”
马天引跟着探头进来,手里握着那条裤子。“你特么把裤子穿上,不然我弄死……哦,变回来了。”他又缩头出去了。
龙神更用力地擦起了眼睛,像是在拧两个红灯泡。
“走吧,”白狗笑道,“去过龙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