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这个人,五短的车轴汉子,老年人紫红的脸上,吸吸啦啦镶嵌几个麻子。
在村里,人们都称呼他的大名,没有一个敢戏谑的喊他麻子的。
这倒不是姥爷性格不好,他成天吸咪咪的宪哥买了房。只是到了家,他见到几个孙子辈,喜笑颜开的脸就板正起来。
他在村里的人缘很好,谁家有了难处,他就毫不吝啬的去帮忙。至于借出去的东西,还和不还,他都是一笔糊涂账。在在涂改划定成分的时候,姥爷弄个小地主根本不成问题。关键点是村里人,对他下不了手,最终给他订了个富裕中年成份。
当年那个在泉口边,被佟清礼强暴的大姑娘,后来成为他的小老婆。解放后,本来就带霸的佟清礼,罪行一一暴露。自己挨了枪子。房屋、和财产全部分给了贫雇农。
无处可去的地主小老婆,外姥爷冒着风险,让她住进了过道东边的厢房。
姥爷家做好饭,好招呼他家或盛两碗送去。她的儿子比白刃大六、七岁。白刃暑假去看姥爷,在那住几天,地主小婆的儿子对他才好,领他下地割草河沿逮蚂蚱,玩的可自在!当然,每次白刃都想办法喊上柳玉莲。
地主小婆的儿子叫佟有财。地主小老婆就是秀芝。
秀芝福没享过,罪可没少受。解放前在佟家做小,挨打受骂不说了,解放后佟清礼被镇压,庄里人把泄不尽的恨,都洒到了她身上。
改革开放以后,佟有财那是枯木逢春,混得风生水起。都以为秀芝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了,一辈子养着独苗的她竟被发了财的儿子,冷落在家里的大门过道边的西厢房里。据说是儿媳妇挑唆的,但日升月落几百个循环后,她的处境更惨。庄里老人谈起秀芝,都会摇着头叹气:这个女人天生的命苦呦。据说,佟有财一辈子只喊过秀芝一声娘,那是秀芝躺在土喽坑里,大老支(婚丧嫁娶主事的人)催他填一锹土。也许是良心发现,已经大贵大富的佟有财,第一次跪倒,声泪俱下的喊了声:娘!这对一辈子以自己为中心,只要结果不问过程的他,很不容易。尤其是发财以后,老人们说他的个性,和他死去的爹没两样。
因为家庭成分,佟有财从小就孤孤单单,愿和他玩的孩子不多。即使在一起玩,佟有财也大多低眉顺眼,只有受气的份。小伙伴们不是拿他当马骑,就是在打仗的游戏里让他装坏蛋。磕磕碰碰,鼻青脸肿,满身泥土、呵呵斥斥是常事。
只有柳玉莲对他好,从没大声和他说过话。有时看他被别人欺负,就过去帮他拍打衣服上的灰,有时实在看不过去了难免和那伙小恶霸们发生口角。
她看佟有财吃亏太大,竟柳眉直树,抓起块石头就扔了过去,差点砸伤人。
惹得那伙人直喊:又不是你男人,你护得那么铁?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讹人!
那你以后嫁给他!
嫁就嫁,有什么了不起!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念小学的百忍无事干,喜欢到姥爷家过。
再看那有财,蓬头垢面,说话畏畏缩缩眼睛都不敢离地面。
文革后期,白刃在皇姑墓庄住了一阵子。门过道的厢房里,只是堆些干柴火,不见了地主小婆和她的儿子。好奇的他问了几次。问急了,姥爷说死了;再问他家人,姥爷脸色黯然说不知道,小孩家不该问的别问。
白刃后来想不通,姥爷为什么有些事瞒着自己?
后来白刃问妈妈,姥爷怎么没划成地主。妈说,你姥爷人缘好;那时家里有钱,他经常掏钱和别人打平伙。
姥爷当时没给白刃说实话。
他们搬走的原因。白刃后来通过佟有财才明白:为不给姥爷家添麻烦,佟有财和他娘住进了庄西大麦场边又破又烂的看场屋子。
那时国家正在困难时期,白刃到了姥娘家就不想走。
娘说:猫恋食,狗恋家,小孩恋他姥娘家。
姥娘笑着说:外孙是姥娘家的狗,吃饱就要走!
唵,是为了吃的。挨饿的那两年,计划本上的几斤粮食不够吃几天的,白刃就长住姥娘家。
姥爷往地里送粪,套着牛拉的大车。大车是四个木轮子的,走在土耧路上轰轰隆隆的。姥爷晃着大鞭,坐在车前帮,百忍坐在车后帮,得意洋洋看姥爷吆喝慢腾腾边走边甩尾巴的大黄牛。
是饿极啦,一次跟姥爷下地,和二拐子抓了只蛤蟆,剥了皮用蔴耔叶包着烧了吃。下地的社员东指西戳的说窑花子真狠、窑花子饿的像狼。
那是唻,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社员一沟葱。
姥爷用驮车拉着步犁下地,白刃也跟着。姥爷干农活是好手哩,地犁的一线直。姥爷扶着犁甩着大鞭,啪的望空一抽,大黄二花啊哦……悠悠长长的唱起来,那高亢悲凉的调子穿云裂石在空中久久的荡啊荡。五十多年啦,白刃梦里还常听到。
在姥爷身后,黄土地波浪样的翻腾着,白刃象那快艇后的海鸥,从泥浪里找到条白芋的肥根,在前襟上擦擦忙塞进口,太饿了唉。姥爷从生产队食堂揣来的一角窝窝头,是表兄弟最好的巧克力啦。
那时,不知柳玉莲饿不饿。
独眼龙,过长江,他叫麻虾攮一枪,麻虾麻虾你别攮,我是生产队的大队长。
柳玉莲的爹是大队长!堪比现在的村长。
姥娘家的燕子叫白刃着迷,它们不知饥不知饿,成日欢天喜地的。小燕屋内梁上粘的窝里,叽叽喳喳欢叫着。
燕子父母白天很忙碌,不时闪电一样,从门上梁子潇洒的飘逸而入,瞬间引起雏燕一片欢腾,很叫白刃嫉妒。
堂屋和南屋过道里都有燕子窝。叽叽喳喳的,成双成对的,从门上亮子飞进飞出,旁若无人。这里的人对燕子特别呵护,一旦发现有雏燕掉下地,都会像端着盛满热汤的碗一样,百般小心的把它送回窝。
好奇和嫉妒让白刃几次想用棍捅燕子窝,可他不敢,姥娘说捅燕子窝,长秃疮,成瘌痢头!丑哩。
庄里的人都知道,从小到大,柳玉莲不仅人长得俊,还特别勤快、善良。
也正因为柳玉莲善良,这也为她以后的人生悲剧埋下了伏笔。
那天,柳玉莲用老嬷嬷端灯的拿穴法,捏着白刃的耳朵是要去南湖。去南湖,必要经过泉口。
这可不是一般的泉,因为出水量大,就像地下泉打开了个口子,从井底喷涌而出。
泉口流出的湍急的碧水,千百年溜出条小溪。翠绿的小溪西边的小路是到南湖最近的路。
姥娘那个庄,是不牢河边的一颗珍珠,地下冒着水泡、打着旋涡的泉眼,兴旺了一口井。这井半腰,靠南边井壁的青石垒成个大口子,形成了四季不断水的泉口。泉口流出的清水顺着皇姑墓溪成了条湍急的小溪。溪东边地势高,可都是菜地。小溪不多远就有一串串的汪,留农家戽水浇地用。汪的四壁用青石垒起人把高的石壁,石缝生满青苔,缝间的小石洞里有时爬出只螃蟹,有时蹿出条血鳝。
小溪的西边有条蚰蜒小路,小路被芦苇半遮着,再挨着便是柳树、槐树林。小溪东边的菜地偶尔有人在劳作,小溪西边太阴,晴天白日的也很少见人影。
佟清礼摁倒秀芝的地方,就在泉口形成的小溪西。成就好事的地方,更在秫秸攒下,槐树荫下。天赐良机,圈里的羊,活该是狼食。
文革初期,大表哥没出去串连,他弟兄们多,张嘴就得吃,造反当不了饭吃。他选择了安安生生的回到家挣工分。
百忍才上小学,没处去,麦秧才挂银白银白的霜,妈就叫他到姥爷家过几天。大表哥让白刃跟他睡。
为让窑花子别让瘴气扑了起木疙瘩,大表哥新换了床上铺的麦壤,被子也是里外三面新的。
要问白刃喜欢大表哥还是二表哥,唵!说不太准。
其实,白刃喜欢大表哥。大表哥叫刘正义,身高体壮,力气大得能举起压麦场的碌碡,他不愧是上过初中的人,人极豪爽大气。
佟有财从小就没有多少朋友,全庄年龄相仿的孩子不少,只有小妹妹样的柳玉莲对他亲近些。
从心底佟有财就对她有说不完的好感。
长大以后,佟有财细思,喜欢柳玉莲也不全是因为护着他、好和他说说话搭搭腔,还有她那天生的俊。
黑皴皴的小脸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就连薄薄的嘴唇都大小合适的长在该长的地方。偏偏。她又用红绒线扎出一对神气活现的羊角辫,常年最爱穿的是红上衣,红方格、白底子碎花,红洋布是她的最爱。走路时除了脸上常年带笑,总爱咯噔着小跑,一蹦一跳的活像一团嗤嗤拉拉燃烧的火。
喜欢归喜欢,佟有财可不敢找柳玉莲玩,不是她脾气瞎,而是怕她那个当大队长的爹。她爹成天黑着张脸,人见人怕,何况他这样的恶霸留下的小崽子。
在泉口,吃了佟有财丢过来的红红的散发着乙醛香味的托盘(形状如同草莓,只是食指头般的蛇果大小)。白刃很是兴奋,没等柳玉莲张嘴,就笑眯眯的问佟有财:咱们去南湖吧?
那么热的天,上那干啥?
玉莲姐要去的,她想顺便打些猪食。
那…佟有财犹豫着。
不去就拉倒,谁也没硬牵着你去。
柳玉莲扁着嘴,有些不乐意。
去!去!还当真生气?佟有财三五个箭步抢到跟前。
柳玉莲脸笑成一朵花,用手捧起水洒向佟有财。谁稀罕你呀!
佟有财夸张的抱着头:凉!凉!
三个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向南湖一蹦一跳的跑去。
到了南湖,往南看就是宽阔的不老河。河有二里多路宽,河两岸靠岸边长满蓊蓊郁郁的芦苇丛。远看那苇丛一片青纱,东西绵绵延延几十里的都是芦苇,苇梢飘荡着近乎透明的雾气,像极了舞动的碧玉带。近看活像南方的竹海,苇棵很高,走进去,苇子叶刀一样左三右四前五后六刷拉拉的逼过来。走近芦苇深处,花花啦啦的偶尔能看见太阳,苇喳子(一种小型水鸟)蹿上蹿下的掠顶飞过,它怕来犯者伤了它搭在苇梢的窝,窝里有张着小黄嘴嗷嗷待哺的光腚雀呢。
苇子丛边的河里,清清的水飘动着水草,珊瑚形状的、飘带形状的交织在一起。间杂着鸡头米、菱角、荷花,油撇子花很特殊,样子很像侏儒型的荷花,只是花小色鹅黄,鹅黄的叫人看一眼就不能忘哩,紧贴水上面飞着红蜻蜓、黄蜻蜓、蓝蜻蜓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飞虫。河心水太深,除了清波就是水面倒映的蓝天白云和飞鸟,轻舟飘过,涟漪在长久荡啊荡。
这不老河,和它阴雨天雾雾笼笼的神秘一样,有许多传说。最出名的是,河地蛰伏着一条蛟,它要一翻身天摇地动,河水漫地,要不姥娘家怎么叫皇姑墓庄!想借皇姑镇住老蛟龙。
不老河形状的确像个大蟒蛇,蜿蜒曲折粗粗细细,这里的河面是最宽的。发大水的光景,河这岸看不清对岸的人,影影绰绰的人象个金壳螂。旱得时候,河不过庹(成年人伸长俩臂的长度)把宽。六八年大旱,大表哥带白刃淌水过河,河里的淤泥齐腰深。那天正逢庄里的人逮鱼。不大的水面,被密密麻麻的人搅和成泥汤,不用费劲就能捉条斤把重的鱼。浑水捉鱼,白刃领教到了。
白刃还捡个脸盆大的河蚌,叫别人笑话了一顿,窑花子不识货。那年头,本地人不吃河蚌,认为河蚌里有吸蚂蟥,吸蚂蟥煮不死,吃到肚子里要窜窝。搁现在,那么大的河蚌是宝喽。
那天白刃和柳玉莲三个人在南湖疯玩了很久,下了河,穿过芦苇丛,摘过鸡头米,还划了船。
天渐渐冷了起来,先是瓦盆里的水结了薄冰,到后来,清早起床嘴里哈的都是白汽。晚上睡觉前,大表哥都会抱些柴火在床前点,烤烤火哥们才上床。关上门烤火,麦秸不好,烟太多太烟眼。还是豆秸好,烟小,弄不好还能捡到个把爆出的豆粒。
地结冰啦,洋镐一刨一个白点,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喽。家里的柴火少,生产队场里的麦秸垛多。咱到队里去烤火,大表哥说,白刃很兴奋,尾巴样的跟着他。
六八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水缸瓦盆夜里都能被冻裂。派性闹得邪性,踢派和支派打了又打,先是用棍,后来用枪,在后来连小炮都用上。有什么办法,背后都有雄厚的支持,谁弄不了几支枪?
白刃爸自认为是革命派,白刃爸自己为伟大领袖为革命路线死了不害怕,他害怕独子被连累。
逃跑到省城前一夜,千叮咛万嘱咐让儿子到乡下避避。光是避吗,爸爸逃走没了工资,白刃只好和二表哥二拐子干起重活。
早上,天才见亮。白刃和二表哥拉着平车出了门。
正是:地旷天倍寒,人稀风更冽。
风打着踅,狼一样呜呜的叫着。地上铺层白霜,布底鞋走在上边,咔嗒咔嗒的响,好像碎碎的马蹄声。白刃坐在平车上,两手抄在袖子里拱了又拱,袄袖太细,再拱手脖子还是在外边。真冷,脚冻得像猫咬的,脖子缩了再缩,恨不得缩进肩胛骨里去。冻极啦,百忍蹭了把清水鼻涕,跳下车跟着小跑。
不是说好今天我拉你,明天你拉我吗,二表哥问。
白刃哈哈的喷着白气,冷,我现在就想拉你。
这天,白刃俩人往砖厂拉了十车土。
那土一刨一个白点,铁锨敛土当啷啷的响。晚上回到家,手面子火不溜球的疼,净是皴裂的血口子,手心也是血泡摞血泡。就这样,一个月百忍也挣了二三十块钱,当然出力大的二表哥让了白刃。
这让白刃多年后,仍心存感激,想到当年的兄弟情义,仍暖丝丝的。
白刃最爱姥爷家的东洋刀,每次去姥娘家,他都要扛着东洋刀到处转。扛着他,白刃感到特提气、特有精神,很有点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感觉。
东洋刀哪来的?
多次问以后,最疼他的小姨,笑着给他说:您姥爷没当过保长,他不是当过甲长吗,是上边硬性指派的!就是家里有点地的,不干也得干,游击队来了好给筹饭。有个小头头,酒喝得高兴,攀问您姥爷亲戚里道的,提起马蔡庄。他晃晃悠悠抽出把刀,说刀就是日本人从庄里回撤时,他从高粱棵打埋伏得的。刀刃上的口子,就是后来砍在日本人的钢盔上崩的。酒高了,扒脖子搂腰的就送给您姥爷啦。听说,那人后来叫日本人逮住把皮剥了。您姥爷以前可把东洋刀当个宝。
佟有才的娘秀芝,在佟清河家转眼过了十六岁,出落得人有人样有样。身子苗苗条条,粉里带红的脸水灵灵的。要不是佟清河每天值班打更的护着,鱼早就让猫叼去了。可他千防万防,却没料到光天白日的,一朵盛开的鲜花竟然叫狗糟蹋了。要不,怎么自古以来就流传红颜薄命的说法?
要知道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