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三面立着整层高的楠木书架,上面摆满了这个时代多用于收藏之用的纸质书籍,有些看着很有些年头,纸张已经微微泛黄,散发着特有的油墨清香。
墙内嵌着一座铸铁壁炉,火焰欢快地跳动着,不时传出木柴内部水分蒸发膨胀产生的噼啪声,好像能给这场谈话增添些许轻松之意。
然而夏红尘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没有任何客套、铺垫,带着让人毫无准备地朔朔寒意扑面而来。
“我想请你杀一个人!”
炉前两人相对而坐,不知是为了壮其胆色,或是压惊,夏红尘给云慕倒了一杯酒,真正的烈酒。
而她率先一饮而尽,很有些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的豪情。
云慕并没有端起酒杯,也没有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而是很不解的看着她,笑了笑道:“我可以当刚才什么都没听见,杀人可不是开玩笑,我可不敢。”
“你杀过人!”夏红尘肯定地说。
云慕眉头轻挑,没有否认,如果前进星上的厮杀也算上,说他杀人如麻都不为过,而且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已经表现过一次杀意。
此刻他完全不像个双十年纪的青年,沉默片刻,眯着眼道:“因为杀过人,就会再去杀人,两者似乎没有必然联系,而且为什么是我?”
夏红尘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不紧不慢道:“我先问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云慕点了点头,也端起了酒杯,只是轻轻摇晃。
“如果这件事警察管不了,司法也够不着,甚至军方都没什么办法,只有你自己可以管,你会怎么做?”
轻摇的酒杯渐渐停住,云慕沉默片刻,好像有些明白她的意思,没有问答,低头抿了一小口。
辛辣的酒气从鼻腔直窜天灵,一股灼热则顺着胸口清晰如一线而下,浑身火热。老赵似乎说过,喝酒还得是咱龙炎的酒,干脆,能喝出胆气,谁手里要是拎着啤酒,喊什么仰天成一笑,不负少年头,黄泉路上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龙炎的酒,有时候端起来,便在帮你做决定。
夏红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慢慢勾起嘴角,又干了一杯,随即从一格抽屉里拿出一个存储器,轻轻放在了面前的小茶几上:“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带走。”
云慕有些发愣,心想他们还没有把最新查到的线索告诉任何人,今天来的目的原本也只是谈谈条件,怎么现在就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同样闷了杯中酒,一阵头皮酥麻,恍如灵魂出窍,咂着嘴:“你知道我们到底要找谁?”
转念想到刚才夏红尘问他的问题,似乎就已经意有所指。
“任何地方,有规矩总比没有规矩好,就算这规矩在有些人看来太过霸道和血腥。”
夏红尘幽幽叹了一句,继续说道:“在雾海,任何借助我这张网办事的人,就会像撞上蛛网的虫子,牵动整张蛛网颤动,要不要吃它,只在于蜘蛛想不想吃它。”
“那个叫宁不还的记者我有印象,我能保证雾海本地没有人动手,那便只能是外来的人,而那几天确实有人贸然出现在黑市购买器材,租用车辆,尽管做了伪装,但黑市从来是个做熟不做生的地方,同时出现陌生人本来就不正常,事后又匆匆乘坐走私船离开,没有同伴,没有与任何人往来,好像凭空出现又消失在雾海的一个人,我要想查那便很简单。”
静静听完夏红尘的解释,云慕沉默了,有一级权限在手,和宁欢歌、姜奇、江流窝在基地当中花了近6天,又在小丫头的帮助下才勉强查到的线索,还不如眼前这个女人随意拨弄几下蛛网来的高效。
正如说你痛恨的不是特权,而是拥有特权的人不是你。
如果雾海地下世界换了谁来,是不是一定就比眼前这个女人做的更好,云慕迷茫了,在靠实力说话的这片打杀江湖里,还有什么比一家独大更能立得起规矩二字。
至少眼下的规矩,比权限好用。
“真的就这么给我了?”云慕高低着眉毛问道,却没有真的伸手。
夏红尘微微摇了摇头,气笑道:“那晚用刀抹我脖子的气势哪去了,怎么?怕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年纪不大,心思倒是复杂。”
将存储器往云慕面前一推,坦诚道:“这些资料给我也没什么用,不如卖个人情,再说我拿这个逼你有用么?恐怕我这满庄园的人都挡不住你再拿刀放我脖子上。”
说这话时,夏红尘微微仰着脖子,那道浅淡的伤口还在,像是在为她证明。
而云慕每一次眼神闪动,嘴角嗫嚅都收入了她眼中,没有说话,她越发确定眼前这个青年真的是可以做到,而懒得虚伪否认。
“资料拿回去自己看,具体身份不知道,但他去的地方叫魂市,和我想杀的那个人有些关系,所以才找的你,当然也是因为你身手足够好。”
“魂市?”
“对,一个连灵魂都可以买卖的地方。那里没有规则,没有善恶,没有国籍,只要你有足够的东西交换,就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
“那不是和地下黑市差不多?”云慕疑惑道。
“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魂市严格来说是一艘巨大的移民母舰,被废弃之后经过一代代亡命徒、流浪者、侥幸一搏的商人不断经营、扩建,才形成了现在的规模,游荡在龙炎、加蓬以及罗斯三国交界的疆域边缘,名副其实的三不管,所以杀手来自那里并不奇怪。”
虽然还没有打开资料,但云慕已然相信存储器里的东西就是自己要找的,玄武3星就在北域边缘,如果魂市就在边疆游荡,那经常会来这里犯案就说得通了,在母舰改造而来的封闭环境中生活,难怪适应不了北域三星寒冷的气候。
人就在那里,去还是不去,这不是问题。
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没有夏红尘的帮助,他连去魂市的门路都找不见。
书房里只有柴火噼噼啪啪的声响轻轻挑弄着人心,并不躁动与剧烈,就像此刻相对的两人,各自都有所求,但却保持着相互分寸,没有一点强求的意味。
他尽可以拒绝夏红尘的请求,直接带走资料,而夏红尘也可以任其离开,此后不闻不问,但各自又都明白,这不是最好的选择。
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云慕抬起头,一脸平静道:“你要杀谁?”
“一个佣兵头子。”夏红尘脱口道,与此同时深吸了一口气,情绪有些不稳。
“什么?”云慕下颌猛地往前一挺,头皮一阵发麻,以为是不是听错了,差点一口气没接上,“你让我去对付一个雇佣兵头子?红姐,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吧?”
他是真的有心想答应夏红尘,但不是无脑作死。
这年头退役士兵最大的去向就是遍及星域各地的佣兵或者安保组织,他们承担着各类私人、企业安保,特定设施防护,他们参与反恐、反海盗,甚至介入局部武装冲突,干一些连军队都干不了的脏活、黑活,装备和实力甚至超过一般的军队。
还是个头子。
云慕顿觉荒唐,很想直接拿了存储器就走,想来红姐也不会说什么,自己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是你红姐很没诚意啊。
对他的反应,夏红尘深深看了眼,有些歉意道:“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我的人会配合你,给你创造机会,而且你要办的事,我也可以尽全力帮忙。”
“你手下这么多人还弄不死他?李苦海呢?”
“他早就试过了。”女人低沉道。
云慕心头一跳,听得出这话背后的黯然神伤,不知道为了杀那个人,他们已经试过多少次,又死过多少人,连李苦海都没有成功,自己又如何成功。
“如果你愿意帮忙,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知道这不是钱可以解决的事,但你只要开口,我绝不还价......”
“不是......”
“......我先给你一个亿。”
“......钱的事。”
云慕顿时语塞,不明白怎么就把“不是钱的事”五个字,断句成了“不要停”与“不要......停”一般的阴差阳错。
有命赚也得有命花。
但不知为什么,扫过夏红尘这张肤色均匀,细看却没有真实油光的脸,云慕胸口一滞,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轻轻叹了口气。
隐隐地,他大概知道那个佣兵头子会是谁。
进得庄园,他就远远听到有人称呼夏红尘为小姐,年纪长些的话里话外更透着一股宠溺。他当时就觉得二十年前的夏红尘,未必不是个和艾薇儿、苏静璇一般的天之娇女,面容姣好,承欢膝下,天性善良,可如今却成了雾海人人闻之胆寒的黑道巨擘。
无论当初她经历了什么,云慕这一叹,有感而发,无关乎正邪善恶,是非对错,只关乎原则。
杀人的原则。
可以为名为利,为恩怨,为情仇,为心中理想,眼中短视,甚至只为一餐果腹,但唯独不该为了取乐,拿任何一个拼尽全力活着的人取乐。
杀人取乐者,该死。
壁炉的烈焰熊熊燃烧着,火光煦暖,将夏红尘半边脸映得通红,眼中也似火焰跳动。
“你......答应了?”
云慕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重重呼着酒气道:“就算让人去送死,也得让人死个明白吧。”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
夏红尘此念刚起,却蓦然眼中一热,看着又提一杯的青年怔怔无言。
无论她承不承认,从眼前这个青年踏入庄园开始,她便是在以这份资料作饵,算计一个年轻人的内心纯良。先展现自己的善意,再试探对方的决心,最后博取那晚她便心知肚明的同情。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生内疚,但是这一声叹息,却恍然如见当年。
她的纯良,不也曾如此被人利用。
此刻,夏红尘坚硬的心防被这声叹息敲开了一道细纹,慢慢皴裂,不断延伸。
“有你这句话,你这个小兄弟我认下了。”
她晃了晃神,认真道:“一个亿我照给,最后做与不做你自己决定,我不强求,如果成了,我再给你5个亿。”
云慕耳鸣目眩,喉结耸了耸,有些干涩。
沉默、思考、纠结、最后的要求......
“我会优先办我自己的事。”
“可以!”
“具体怎么做我自己安排。”
“当然!”
如此开放性的条件,还能让人怎么说?云慕狠狠搓了搓脸,指缝间露出那双深邃,如曜石般黑亮的眼睛。
“成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