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楚鹤川新请来的大夫,帮助沈嘉凝一通治疗。
几日后,天再次下雨的时候,她果然觉得头疾似乎没有之前那样厉害了。
近来楚鹤川都待在木鱼巷,王宫里面的各种杂事琐事,他自有交代处。
他日日在院子里和岁安逗逗狗,和白夜比划一下手脚,一副这里是他家的模样。
眼见天又要下雨了,阿青连忙将那位新来的大夫给叫来,帮沈嘉凝扎了针又用了药。
白夜在她床边守了一会儿,一直到她昏昏然睡过去,才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外面雨声小了,楚鹤川坐在院子里的乘凉棚子中处理从王宫里面送来的公文,岁安乖巧地拿着毛笔在旁边的小桌子上画画。
白夜默默坐在旁边,看着沾满墨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游来游去,片刻后,一个女子的轮廓便跃然纸上。
白夜很惊讶,指着女子问:“你在画你娘?”
岁安捏着笔,傲娇地昂起下巴:“怎么样,爹,我画得像不像?”
白夜拿起宣纸看着,嘴角不由自主勾一抹笑来。
楚鹤川也分神起身走过来躬着身子一起看。
“虽然画得不甚精美,但是把公主的神韵画出来了。”
白夜点头笑道:“尤其眼睛,和嘉凝一模一样。”
岁安将宣纸拽了回去,又铺在桌子上,拿着毛笔一通画。
半刻钟后,一个板着脸的白发男子出现在白纸上。
楚鹤川忍不住哈哈哈大笑,指着画上人的脸道:“有这样神情的人,非白夜莫属!”
白夜抬眸看了一眼满脸认真的岁安,觉得不可思议。
岁安才四岁多,没想到已经能够将人物画出七分神似了。
反观自己,从小到大,也就认识一箩筐的大字,只擅长舞刀弄枪,根本画不出来这样的画。
楚鹤川见岁安搁了笔,急切询问:“你画完了?不如将我也画上去?”
岁安仰头看了看楚鹤川,龇牙道:“王上叔叔长得太好看了,我怕我画不出来。”
楚鹤川被夸得美滋滋的,主动用笔蘸墨递给岁安:“把我也画上去,等回王宫,我让你娘把大黄一起带着去陪你。”
岁安一听,乐不可支,拿着画笔刷刷几下,便将俊逸非凡的楚鹤川画在了纸上。
楚鹤川望着画上拿着扇子的自己,十分满意。
尤其是自己就站在沈嘉凝的右手边,左手拉着沈嘉凝的手,这让他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岁安却没有搁笔的意思,再度提笔,画了第三个男子在纸上。
只不过这男子并没有脸。
白夜望着那身材颀长比他和楚鹤川稍微矮一些的人,深深拧眉:“这是高叔叔?”
岁安飞快点头:“嗯,爹你不是说高叔叔以前一直陪着我们吗?那我也把高叔叔画上去。只是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等我见到他了,再把他的脸画上。”
岁安和楚鹤川闻言,心中都很不是滋味。
岁安却并没有什么察觉,提笔将自己小小的人影也画了上去,接着是大黄。
最后,他抬头看了看凉棚外的天。
云开雾散,橙色的夕阳在山顶倾泻出温暖的光,照在清新怡人的小院中。
他跑去楚鹤川的桌子上,用手指头戳了一点朱砂,点在画纸上,
大功告成,他捧着画询问白夜如何。
白夜望着画上没有五官的高子清,抿唇点头:“画得极好。”
这时候,院子外面忽然响起起了一阵马蹄声。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侍卫骑马而来,在小院门口停下,全身湿漉漉的,明显是方才淋着雨而来。
他翻身下了马车,急匆匆走过来,行了个礼,道:“王上,属下昨日到杏林河畔,发现了一座新坟!”
白夜和楚鹤川闻言,同时咻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杏林河畔就是当初埋葬高老爷的那处桃源所在。
四年前,高子清走后,绿屏带着高夫人的骨灰离开,杳无音信,沈嘉凝与白夜四处寻找他们的消息,一无所获。
后来楚鹤川派了大批人马在魏国以及周边各国寻找高子清的尸骨和绿屏的下落,并无收获,但却在一处桃源处寻到了高老爷的坟茔墓碑。
白夜和沈嘉凝每年都会去高老爷的坟上祭奠一番,家里也供奉了高夫人的牌位。
楚鹤川认为,有朝一日,绿屏也许会带着高夫人的尸骨回到杏林湖畔,因此每隔几天,便派人到湖畔去看一看。
白夜和楚鹤川同时激动询问:“那是谁的坟墓?”
岁安望着两个男人眼中殷切的眼神,疑惑不解。
侍卫却蹙眉摇头:“新坟并没有立碑刻字,只是就在高老爷坟的旁边,掩埋得比较草率,似乎是匆匆而为。属下们无能,去晚了一步,没有看见立坟之人是谁。”
白夜和楚鹤川闻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的神情。
楚鹤川挥了挥手,对侍卫道:“继续去暗中盯着,若是立坟之人出现,立刻将他带来见孤。”
侍卫应声去了。
白夜赶忙对楚鹤川道:“莫不是绿屏带着高夫人的骨灰回来了?还是子清……”
楚鹤川神情难看地坐回座位,沉声喃喃道:“若是高子清回的坟茔,那嘉凝她最后一点期望也破灭了……”
高子清那样的病,十几代下来,无一人逃过,他又怎么会逃过去?
他们认为,若非高夫人的坟茔,那便是绿屏或者从前高家的管家刘叔找到了高子清的尸骨,将他带回了杏林湖畔。
岁安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但听到高子清的名字,顿时兴奋询问:“爹,是不是那位高叔叔回来了?”
白夜连忙示意他小声一些,道:“不要那么大声,你娘听到了,会伤心的。”
“伤心?高叔叔回来了,娘不应该开心才是吗?”岁安想不明白。
白夜沉眉叹息。
楚鹤川默默想了半天,倏然站起身来,看看天后,道:“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那座坟茔,确认一下那到底是高夫人的坟还是高子清的坟。”
白夜也跟着站起来:“我与王上一起去。”
楚鹤川摆摆手:“你在家安抚公主。这件事尚无定论,先不要让她知道。若真是高子清的坟,也等她身子养得差不多了再告诉她。”
白夜只得点头。
楚鹤川走后,他便叮嘱岁安不要将此事说出来,自己则转身去厨房,让若兰熬药。
天渐渐暗了下来。
沈嘉凝吃了大夫新开的药,一睡便到了天黑。
迷迷糊糊间听到屋外的说话声。
是岁安嘴里嘀咕什么,但是沈嘉凝睡得太沉了,只能隐约听到从他口中飘出来的“高叔叔”几个字。
她又被这三个字引入梦中。
不过与从前梦中不同的是,这次沈嘉凝不再觉得头痛。
她只是听见了屋外有高子清和李岁安的说话声。
她连忙下了床,飞快开门出了屋。
但见屋外是炎炎夏日,日头高悬。
岁安蹲在院子里用棍子掏蚂蚁玩。
高子清依旧穿着从前那一身青色的衣衫,躬身站在岁安旁边,与他说话。
沈嘉凝喊了一声“子清”,高子清直起身子,向她看过来。
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从前那副样子,皮肤白皙,身材颀长,笑容暖似春水。
“姐姐,你起来了?”
沈嘉凝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高子清反手扣住她的五指,笑道:“姐姐,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沈嘉凝紧紧抓住他的手,生怕一眨眼他就不在了。
高子清神秘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沈嘉凝点点头,转身想要去拉岁安,不料一回头,她发现岁安不见了,两人所处的环境也变了。
方才还在小院中,这会儿两人却处在一片桃林之中。
桃花幽香,漫天的粉色花瓣从空中飘散,落在了两人的头上,肩上。
高子清紧紧拉住沈嘉凝的手腕,在桃林中穿梭。
这一次,他手上似乎有了一些温度,而不像从前那样冰冷。
高子清拉着她穿过一丛丛粉得耀眼的花团,来到了一栋小茅屋旁边。
两座崭新的坟茔赫然矗立在茅屋旁边。
“姐姐,我回来,带你见我爹娘。我们向他们磕头吧。”
高子清说着,已经在两座坟前跪了下去。
沈嘉凝一脸狐疑。
“子清,你娘什么时候被葬在了这里?为何我之前不知道?”
高子清笑着解释:“我刚刚带我娘回来,当然是才把我娘葬在这里了。”
沈嘉凝有些懵。
可她脑子稀里糊涂,还是跟着高子清向高老爷和高夫人的墓碑叩头。
三拜之后,高子清拉着她站起来,又往桃林深处走去。
片刻后,一架拴在桃树上的藤枝秋千倏然出现在眼前。
沈嘉凝坐到秋千上,高子清坐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轻声道:“我帮你推秋千。”
身体在空中晃荡起来,沈嘉凝脑子却有些想不通。
她抓紧藤枝回头看向身后的翩翩少年,蹙眉问:“子清,你娘的坟墓,是你垒起来的吗?可是,你不是也已经不在了吗?”
“姐姐,我在,我一直都在,我只不过带着我娘的尸骨去海外了。”他伸手扶着她的手腕,将下巴轻轻放在沈嘉凝的肩膀上。
“海外?海外是何处?”沈嘉凝扭头望着他,认真询问。
“海外就是海的那边,沈姐姐这般聪慧,怎么会不知呢?”
沈嘉凝低下头,望着脚下铺成粉色毯子的桃花瓣,嗅着幽幽的桃花香,转头祈求:“子清,你不要走,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这桃源中,你说可好?”
“好是好,可是姐姐,你放得下岁安吗?你放得下白夜吗?”高子清忧心询问。
沈嘉凝愣住了。
她想起白夜和岁安,连忙转头握住高子清的手,笑道:“我们把他们一起接过来好不好?我这一辈子,别无他求,只求你们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只要你不舍我独自离去,我愿意终生在此陪着你。”
高子清温柔一笑,将脸颊贴到她脸颊上,温声道:“既然如此,姐姐就多陪陪我吧。”
脸颊相贴,沈嘉凝又感受到了他的温热和年轻。
这种感觉,已经失去很久很久,让人思之如狂。
*
“大夫,我娘怎么还不好啊!”
岁安看着躺在床上脸颊通红的沈嘉凝,心急如焚。
明明傍晚的时候才睡下,等天黑来唤她起床用饭,岁安才发现沈嘉凝发了高热,怎么都叫不醒。
大夫让阿青熬了药喂给沈嘉凝,却怎么都喂不进去。
岁安都快急哭了,站在床边不知所措。
白夜望着沈嘉凝那张酡红的脸颊,高热始终退不下来,也心急如焚。
凉水帕子在她头上反复擦拭,也无济于事。
大夫无奈道:“公主高热不退,药又喂不进去,臣实在束手无策啊!”
白夜转头望了望外面黑洞洞的天,想了想,吩咐阿青:“你去弄一些冰块进来给我,速度快一些!”
阿青领命去了。
岁安站在床边,拉着沈嘉凝的手,小鼻子红彤彤的,哽咽道:“娘,你不要扔下我和爹,我以后听你的话,和爹好好练武,你醒醒!”
说着说着他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白夜蹙眉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许这样,还扰得你娘休息!”
“可是我怕我娘会死掉,像你们说的高叔叔一样,再也回不来。”岁安肩膀一耸一耸的,抹了一把眼泪。
白夜有些头疼,对门口的沁云道:“把岁安带去哄睡,公主这里有我看着。”
沁云陪伴岁安时间久,岁安很听她的话,被她三两句哄了出去。
白夜又对大夫道:“烦请大夫回避一下,我想办法帮公主降温喂药。”
大夫连忙点点头,将汤药放在一边,退了出去。
阿青将冰块抬了进来,见白夜正在脱外套,她赶忙放下盆退了出去。
白夜将冰块往自己身上冰冻了半晌,随后趴下身去,用自己冰凉的身子帮沈嘉凝退烧。
这样不至于让至寒的冰伤了她的身体。
就这样一遍遍,沈嘉凝身上的滚烫,终于退了一些下去,嘴也开始张开,喃喃唤着什么。
白夜心中一喜,起身将重新热来的药一口口喂给了沈嘉凝。
时至半夜,沈嘉凝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众人这才深深松了口气,各自回去安睡。
白夜身体恢复常温,上床抱着还在昏睡的沈嘉凝,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他听见她在昏迷中,一直在唤高子清的名字。
白夜心中一片凄凉。
他伸手在黑暗中轻轻抚摸沈嘉凝的脸,又摸到了了她眉宇间怎么都化不开的愁绪。
四年枕边相伴,他完完全全明白她心中所想。
若是高子清没有出事,沈嘉凝也不会那样自责悔恨万千。
若是高子清还活着,只要能让沈嘉凝开心,他就算退到一隅,默默看着他们幸福地在一起,他也是愿意的。
可惜没有若是。
早上楚鹤川从杏林河畔回来的时候,沈嘉凝终于是醒了。
只可惜那座新坟他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沈嘉凝望着一群人围在她床边满是担忧的模样,满脸不解,问:“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岁安撇嘴抓着她的手,将脑袋拱入她的怀中,可怜巴巴地说:“娘,你昨天晚上一直昏迷不醒,我还以为你不要我和爹了呢!”
沈嘉凝摸着岁安的脑袋,道:“我只不过是睡着了,怎么会不要你和你爹呢?”
白夜和楚鹤川站在一边,眼睛都是红红的。
“你昨夜高热不断,药也喂不进去,吓死我们了。”白夜担忧道。
楚鹤川跟着接话:“我不过是出去一趟,好在回来你没事。”
岁安赖在她膝盖上瓮声瓮气道:“娘,你不想要爹也是情理之中,毕竟爹是个天天板着脸的木头,可是娘可千万不能不要我,我可是娘最心疼的好宝宝。”
白夜:“……”
差点没忍住过去给他一个地瓜。
沈嘉凝听着众人之言,隐约想起昨夜的梦。
自己好像,差点就被困在梦境之中,出不来了……
望着大家担忧她的神情,她有些自责,连忙走过去抓住白夜的手,柔声道:“夫君,昨夜让你忧心了,是我不对。”
白夜摸着她手上的温度恢复了正常,面色也恢复了正常,放了心,反手抓住她,笑道:
“你生病又不是你的错,而是昨夜大夫新用的药让你身子有些不适应。不过大夫说,发了这次热,今后头疾便不会再发作了。”
沈嘉凝露出个欣喜的笑来:“太好了!折磨我四年的头疾,终于治好了!”
几人都很欣慰。
沈嘉凝又询问楚鹤川:“王上昨夜去了何处?”
楚鹤川正想开口,岁安立刻抢答:
“王上叔叔说他昨夜去看坟了。”
“坟?看谁的坟?”森嘉凝疑惑,“大晚上的,你去看坟做什么?”
岁安又要插嘴,被白夜一巴掌捂住嘴,捞到了他怀中抱着挠痒痒肉。
父子二人的笑声随即充斥了整个屋子。
楚鹤川这才对沈嘉凝道:“是玄武。前两日一直下雨,他的坟被雨水冲垮了一角。”
沈嘉凝点头:“原来是这样。那现在情况如何?”
“我已经让人重新将之修整了一遍。”
“那就好。”沈嘉凝看向白夜,“要不趁岁安在,咱们过两日一起去看看玄武吧。”
自从岁安满三岁到王宫中读书后,就没有再去看望过玄武,都是沈嘉凝和白夜两人去祭奠。
白夜点头:“也好,等给玄武祭祀完,楚大将军和月筝的婚期到了,咱们正好可以去参加。”
岁安一听可以出门,顿时高兴地从白夜的怀中挣扎着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边跑边喊:
“太好了,又可以出城玩了,我去把爹做的木剑带在身上,替爹保护娘!”
楚鹤川跟着站起身追出去,边走边打趣:“你这三脚猫功夫,也不怕被你爹笑话。”
“我知道我爹会笑话我,但是我也没有办法,都习惯了……”
望着岁安消失的背影,沈嘉凝伸手抓住白夜的大手,蹙眉道:“你说岁安怎么跟你有仇似的,你上辈子是不是和他是冤家?”
白夜将沈嘉凝搂进怀中,声音沉沉道:“当初你怀着他的时候,我少陪伴在他身边。现在他这个样子,我心中还好受一些。”
几日后,天朗气清,秋高起床,一行人出了阳城,前去玄武的坟墓上祭拜。
玄武的事情,白夜也同岁安说过许多。
如今见了他的坟墓,岁安便恭恭敬敬地在坟墓前磕了几个头,直起身来,双手合十,认认真真道:
“玄武叔叔,我爹说当初你和我爹是患难之交,你更是为了魏国才被奸人所害而惨死,我替我爹谢谢你。如今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应当投胎转世了吧?”
沈嘉凝站在他旁边,拍拍他的小肩膀,问:“什么投胎转世?谁告诉你的?”
岁安仰起头来,认真地望着沈嘉凝,道:“娘,我就是玄武转世的也说不定呢。”
沈嘉凝:“……”
她勾了一下岁安粉腻的鼻子,无奈道:“亏你还跟王上在王宫请好先生教你学问,怎么还信这投胎转世一说?”
楚鹤川赶忙解释:“我可没有教岁安这些。”
言落将岁安拉到自己的身边,从身上掏出个弹弓递给他。
岁安没见过,顿时稀奇得不得了,缠着楚鹤川要他教他玩。
白夜望着玄武坟墓的墓碑,声音发苦道:“我倒是希望这世上果真有投胎转世一说。要是玄武真的转世成为了岁安,那也算是全了我和他一世的兄弟情谊。”
沈嘉凝看了白夜一眼,温声安慰:“我知道,自从玄武死后,你心中一直有些自责。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况且都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这件事了。”
当初,月莹因为嫉妒白夜与沈嘉凝在一起,故意向张茂泄露白夜要刺杀张茂的消息,想要借助张茂的手将白夜除掉,不料阴差阳错反而害死了玄武。
白夜因此一直自责。
白夜苦笑,望着沈嘉凝,“是啊,都四年了,你也该放下高子清了,我不忍心看着你因为他而饱受痛苦。”
沈嘉凝:“……”
她抿抿唇,强挤出个笑来:“我知道,我会很快忘了他的。”
“呀,那是什么?!”
两人正在低声说着话,耳边忽然传来岁安的惊叫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的层层山峦中,冒出一股巨大的浓烟。
楚鹤川道:“那不是白云山法华寺方向吗?难道是着火了?”
“法华寺不是四年前便荒废无人了吗?”
沈嘉凝上前一步,视线在法华寺的方向停留。
“莫不是有农人进山,不小心在林间纵了火?”白夜望着那浓烟,心中有些不安。
现在已经是秋天,草木枯黄,若是林间失火,不知道要殃及多少地方!
楚鹤川赶忙吩咐随来的侍卫,让一人去荒废的法华寺查看,另一人去白云山下组织百姓赶去救火。
岁安拽着沈嘉凝的手往山下跑:“娘,咱们快些过去看看。白云山下还有好多民居呢,大火千万不要烧下来,否则就要连累很多无辜的百姓了!”
小子跑得快,将沈嘉凝拽得踉跄了一步,白夜赶忙上去将他从地上抱起来,另一只手牵着沈嘉凝,跟在楚鹤川身后往白云山脚下而去。
然而刚到山脚,山间的浓烟却散去了。
几人放了心,但打发去山上的侍卫还没有回来,众人便在山下民居茅屋边上等待。
这些居民还是当初高夫人在世的时候用银子帮助渡过饥荒的流民。
如今高夫人已经逝去,这上百户人家,已然在此安定下来。
半个时辰后,那侍卫终于从法华寺跑了回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跪到楚鹤川面前。
楚鹤川立刻问:“方才山间浓烟是怎么回事?”
侍卫擦着头上的汗水,缓了几口气才回答:“主子,是法华寺中两个和尚在焚烧寺庙中割倒的枯枝叶。”
“法华寺不是四年前就荒废无人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有和尚回来了?”沈嘉凝好奇询问。
四年前,高夫人去世,高子清离开后,沈嘉凝和白夜就到法华寺寻找过,却得知净尘大师已经离开寺庙出去云游,寺庙中不过五六个和尚,也随之离开了法华寺。
侍卫回答:“属下找一位和尚询问过了,他们说净尘大师不日即将回到法华寺,因此两位和尚提前修整寺庙,等待大师归来。”
“原来如此。”楚鹤川看了沈嘉凝一眼,笑道,“当初高夫人在世的时候,曾经多次在法华寺与净尘大师问佛,还在净尘大师的感化下,将高家的家产捐出去修了数座育婴堂和安济堂。”
沈嘉凝苦笑道:“是啊,高夫人当初那样做,就是为了散去钱财,化解子清的厄难,可是,终究没有救回子清……”
“娘,你别哭。”岁安踮起脚想要给沈嘉凝擦眼泪。
沈嘉凝蹲下身子,抚摸着岁安的小脸,将眼泪憋了回去,露出个笑来。
白夜往白云山巅看了一眼,沉声道:“但愿他来生无悲,一世安虞。”
楚鹤川转身,拉过岁安的手,笑道:“咱们回去吧,我会派一队人来帮助修缮法华寺,帮助寺中佛像重塑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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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
楚信和林月筝的婚礼如期在凤城举行。
如今楚信是一品大将军,新赐将军府就在凤城中,豪华气派,可比当初昱城的楚侯府大了好几倍。
成亲当天,楚老将军和老夫人都来了,楚鹤川也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参与了楚信的婚礼。
楚信和月筝穿着一身大红的精美喜服,相携进入楚府,到大厅中拜堂。
沈嘉凝拉着岁安与白夜在一旁观礼,耳边是喧天的锣鼓奏乐声。
司仪高喊着一拜天地等语,礼毕月筝便被媒婆牵着欲要往后院去。
不料月筝一把将红盖头给掀了起来扔进媒婆的手中,大步往宾客席中去,粗声粗气地说:“光你们这些男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本将军来和你们一起行酒令!”
楚信顿时一脸难堪,悄悄拉住月筝的袖子,低声劝道:“你答应我今天作一回女人,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如你这般可不吉利。”
“这有什么不吉利的?你别啰嗦,跟着我一起去喝酒去。”
月筝毫不在乎地将楚信的手给甩开,走到白夜和沈嘉凝所在的酒席桌,从桌下拿起一壶酒就要和众人敬酒。
宾客们见状纷纷哈哈大笑。
沈嘉凝忍不住调笑:“夫人如今越发英姿飒飒,巾帼不让须眉了。”
月筝看向沈嘉凝,仰头大笑一声:“公主这话本将军喜欢听,今日是本将军和楚大将军的大喜之日,本将军敬公主一杯!”
沈嘉凝抬起一小杯酒来,正准备和她敬酒。
楚信一脸欲哭无泪地走过来,手中拿着红盖头,劝道:“月筝,你还是盖上盖头,回新房去等我吧。”
月筝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一边去,我在和公主喝酒呢!”
白夜将沈嘉凝手中的酒杯抢了过去,道:“嘉凝她身子不好,我替她喝了。”
言落举杯一饮而尽。
月筝大叫道:“你也要喝我敬的酒!”
白夜又倒了一杯,喝了下去。
楚信在一旁卑微劝慰,却是劝不动。
最后,还是楚鹤川把月筝她娘叫过来,才将她给劝回了新房之中。
楚信放了心,敞开怀和众人一起畅饮。
沈嘉凝本就不喜热闹,便让白夜和楚信等人一起喝酒,她则一人在楚府中闲逛散心。
不一会儿走到了府中的花园内,终于安静了许多。
她走到一处景致怡人的假山石上靠着,抬头望着天边西沉的太阳。
“公主。”
若兰忽然从小径上走了过来。
沈嘉凝抬头看去,见若兰步履匆匆,手中拿着个什么东西。
她问:“怎么了?”
若兰走到她身边,将手中一个荷包递过来,解释道:“公主,方才宾客中有位女子让我将这个荷包交给你。”
\"女子?什么女子?\"沈嘉凝一边将那荷包打开,一边疑惑询问。
“就是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子,黑黑瘦瘦的,我也没见过。”
沈嘉凝从荷包中掏出一张纸条来。
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沈嘉凝心头一跳,慌忙抬头看向若兰:“方才那女子在哪里?”
若兰道:“她把这个荷包给我,就离开楚府了。现今我也不知道她在何处。”
“那你可问过她的名字?她可是叫绿屏?”沈嘉凝觉得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
若兰摇头:“她什么也没有说呐。”
沈嘉凝捏紧手中荷包。
她想起了那天中午做的梦。
梦里高子清说:同穴窅冥无望,他生缘会无期。
和高子清有关的女子,也只有绿屏了。
沈嘉凝本能地就觉得,是绿屏带高子清回来了。
她扔下若兰就往前院跑去。
白夜还在和众人喝酒,岁安站在白夜身边吃花生。
“白夜,跟我走。”
沈嘉凝跑过去拉住白夜的手,满脸焦急。
白夜眉目一拧,沉声问:“怎么了?”
沈嘉凝不觉间眼眶微红:“我要去杏林河畔,看子清是不是回来了。这两天我老是梦到他。”
她将方才的荷包拿出来给他看。
白夜见状,二话不说,将岁安推给楚鹤川,带着沈嘉凝出了楚府,寻了一匹马就飞快往杏林河畔而去。
等到杏林河畔的时候,已经到了五更天。
两人一马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加上秋深露重,沈嘉凝走到那茅屋边上,就打了个摆子。
白夜早已经将身上外套拿给她穿着,她还是冷到了。
“等我进屋里去找一盏灯笼来。”
沈嘉凝点头,视线在漆黑的周围四下打量。
这地方是她和白夜年年来的,倒也熟悉了。
茅草屋旁边都是桃树梨树,如今深秋,树叶都落了大半,只是夜间看不出其萧条。
白夜很快找了一盏灯笼出来,将沈嘉凝往温暖的怀中搂了搂,把身上的热量传给她。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高老爷的坟旁边走去。
等另外一座新坟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沈嘉凝惊叫一声,噗通一下跪到了坟墓前。
新坟没有墓碑,却已经长出了一些杂草。
沈嘉凝死死抓住地上的杂草,仰头对白夜道:“是子清回来了,这是高夫人的坟茔!”
白夜想要将沈嘉凝从地上拉起来,却听到她的抽泣声。
他只能跟着跪下去,沉声道:“也许,这不是高夫人,而是……”
“不!不可能!”沈嘉凝声音激动地打断白夜的话,“这不会是高子清的墓,一定是绿屏回来了,将高夫人的骨灰带了回来。”
“嘉凝,你不要这样激动,小心一些身子。”白夜听着她微微沙哑的嗓音,心痛不已。
沈嘉凝摇头自言自语:“子清跟我说,让我等他,他说:同穴窅冥无望,他生缘会无期。我们不求来世,但求今生。他一定没有死!”
言罢,她一下扑过去,伸出手就开始刨坟堆。
白夜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勒在怀中,让她没法挣脱开,痛声安慰:
“嘉凝,你不能将坟茔刨开,无论下面埋着的是谁,都是对他们的大不敬啊。”
“可是我不刨开,我该怎么办?白夜你知道吗,这四年来,我已经快要被我对子清的愧疚折磨疯了。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想要看他的尸骨最后一眼。”
她紧紧挣扎着想要转回去继续方才的动作。
白夜用力将她的头按到胸口上,在她耳边安慰:
“我知道你的苦,我也知道你对他有情,可现在就算刨出尸骨,也不能分辨出来。咱们先回去,查一查那送荷包的女子的身份。若是果真是绿屏,咱们就能确定这座坟茔是否是高夫人的。”
沈嘉凝在他的劝说安慰下,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方才自己一时激动,发了疯。
就算刨开了坟,又有什么用?
白夜感受到她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连忙将她的手指给拉到自己手中,将她指头上的泥土给弄干净,又带着她回了城中。
之后几日,楚鹤川派人四处查探那神秘女子的下落,同时悄悄让人盯着杏林河畔的动静,却没什么收获。
沈嘉凝觉得自己想念高子清已经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望着因为她而担忧不已的岁安和白夜,沈嘉凝觉得很惭愧。
最终,她还是带着两人回了阳城木鱼巷家中。
她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然而数日后,沁云带着岁安在院子门口玩耍,忽然听到岁安在门口大声喊叫。
沈嘉凝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连忙从屋里扔下绣绷便跑了出去。
却见岁安手中又拿着一个荷包奔了进来。
大黄跟在他后面,欢快地摇着尾巴。
“娘,这个是大黄从巷子口叼来的。”岁安将荷包递给沈嘉凝。
沈嘉凝翻看了荷包片刻,心又开始突突地狂跳不止。
她慌乱地将荷包里面的纸条拿出来展开,但见上面写着“法华寺”三个字。
沈嘉凝的脑子轰的一声再次炸响,手又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娘,你怎么了?”岁安被沈嘉凝忽然的激动吓了一跳。
沈嘉凝捏紧手中荷包,对跟进来的沁云道了一声“看好岁安”,便奔了出去。
她觉得,就是绿屏将这荷包自己的,她绿屏是躲在法华寺,所以楚鹤川的人才没有找到她。
只要找到绿屏,她就能得知高子清的下落。
她的心狂跳不止,发了疯似的往外跑。
这一举止吓了沁云一跳,她连忙跑去院子后面找白夜。
白夜正在练武,闻言扔下手中的刀就追了上去。
沈嘉凝一路往白云山跑去,步履如飞,完全忘了累。
当爬到白云山的半山腰时,她感觉脑子一阵发晕,双腿一软,就摔到了石阶上。
抬头看看头顶。
正是正午时刻,她跑得又急又累又热,有些体力不支,才跌了下去。
要到山顶,还需要好一会儿。
她索性就瘫倒下去,背靠着石阶,擦干了额头上的汗,将方才那荷包和纸条掏出来,望着上面写得歪歪扭扭的“法华寺”三个字,低声呢喃: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女施主,你没事吧?怎么躺在这里?”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沈嘉凝慌忙站起来。
叫她女施主,应当是寺庙的中和尚。
她抬头望向站在台阶上穿着禅衣的和尚。
此时太阳正好偏了一些,站在面前的和尚,背着光,双手合在胸口,定定地看着她。
沈嘉凝伸手挡住阳光,道:“师傅,我想请问一下,寺内可有……”
和尚下了一个石阶,与沈嘉凝站在同一个台阶,不再背光。
沈嘉凝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随后她便愣住了。
他身形很高,皮肤有些黑黑的,五官却还是沈嘉凝所熟悉的五官,清秀郎俊。
沈嘉凝瞪大双眼,鼻子瞬间一酸,随后不受控制地往和尚身上扑过去,不可置信地大声喊道:“高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