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六点,考察队全员已整装完毕,静静地等待着风雪减弱。
按照军方的原定计划,考察队本应搭乘军用运输机前往温宿机场,整个行程仅需三小时即可到达。
然而,这个方案却遭到了尤鹏程的强烈反对,他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即使在万米高空,灰雾仍有爆发的风险,而运输机上密集的人员分布极易成为灰雾袭击的目标。
此外,如果在高空真的爆发灰雾,队员们将无处可逃。总不能让每个人都背着降落伞包听天由命吧?对于未经训练的人来说,跳伞与自杀无异。
经过连夜开会讨论,军方最终采纳了尤鹏程的抗议,将原本计划的军用运输机更改为五架最新型的倾转旋翼机和四架普通直升机。考察队及其护卫士兵将分别搭乘这五架倾转旋翼机,并在空中保持一定距离。同时,四架普通直升机则负责装载考察队所需的仪器设备。
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三个小时的路程要被拉长到七个小时。即便在异世界,这个国家的国土同样广袤无边,从中部地区前往西部腹地,有着足足三千五百公里的漫长旅途。
李寄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直升机,更何况是外观如同从科幻游戏或电影中走出来的倾转旋翼机,心里难免会有些兴奋。
不过等旋翼机起飞后,他的心立马就提到了嗓子眼。
直升机队的飞行高度异常低矮,目测距离地面仅有四五十米。由于风雪已经明显减弱,李寄秋能够清晰地看到地面上的景象。
“尤队长,为什么要飞得这么低?感觉好像随时都会撞上地面。”耳机中传来一名队员略带颤抖的声音。不仅李寄秋有所担忧,其他考察队成员也对这几乎贴近地面的飞行高度感到心惊胆战。
“因为气温太低了,军方担心飞行高度过高会影响直升机的零部件。另外,如果突发灰雾,低空飞行也便于紧急降落和撤离。”尤鹏程笑着安慰大家,“别担心,我们的飞行员都是陆航的一级飞行员,他们开直升机比你们走路还要熟练!”
这话引起了众人一阵笑声,那位先前略显紧张的队员也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随后便不再言语。
然而,李寄秋心中仍有一丝忧虑,并非担心直升机会撞到什么,经过半小时的飞行,他已能明显感受到飞行员们的丰富经验和高超技艺。
关键在于灰雾。在如此低的高度飞行,一旦不慎撞上隐形灰雾,后果将不堪设想。
坐在对面的尤鹏程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主动说道,“天上飞的不只是我们这九架直升机,周围还有十几架无人机。这些无人机会替我们探路,真有灰雾的话也能提前发现。”
说完,尤鹏程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小李,如果你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记得随时告诉我。别担心,尽管放心大胆地说出来。”
李寄秋当然明白这个“异样”指的是什么。既然尤鹏程已经如此交代,那么如果真的遭遇灰雾,他也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向对方发出警告。
“在看什么?”自旋翼机起飞以来,李寄秋就注意到坐在窗边的玲云筱一直侧着头,目光紧紧盯着下方。
玲云筱把身体用力往后靠了靠,让出身位来说道,“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李寄秋稍微松了松安全带,努力探出身子,目光穿透冰冷的舷窗,望向下方那片被皑皑白雪无情覆盖的荒芜大地。
在雪地上,数不清的动物正成群结队地艰难跋涉。其中有野猪、狼或者野狗,还有鹿群,以及更多因距离过远而难以辨认的小型动物。李寄秋甚至还隐约看到了类似老虎或狮子的大型食肉动物的身影。
尽管天敌与猎物就在身旁,但这些动物们已无暇顾及,它们正竭尽全力,只为尽快逃离这片零下五六十度、滴水成冰的极端酷寒之地。
不时就有虚弱的动物倒下,转眼间便被大雪完全掩埋。尽管大部分动物在被雪覆盖之前还在奋力挣扎,但只要身体被积雪彻底掩盖,它们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除了动物,还有挤成一团的人群。为了抵御严寒,人们自发地组成一个个圆形阵型前进,外侧的人为内侧的人阻挡刺骨的寒风。每隔一段时间,这个阵型就会停下,外侧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会被换到最中间,依靠同伴的体温恢复生机,而原本在中间的人则移到外侧,接替他们抵挡寒风的任务。
就这样,一团团人群周而复始地轮换位置,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南方迁徙。
人群有时也会长时间地停下,他们会在中心位置空出一小块地方点燃火堆,然后轮流靠近篝火取暖,就如同他们几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
有些人不知是冻僵了还是被冻得脑子不清醒了,他们离火堆的距离太近,以至于身上衣物都被火所引燃。而他们本人却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傻傻地坐在那里,任由火苗慢慢变得旺盛,直至熊熊大火将整个身体吞没。
对于这样“自焚”的可怜虫,没有人会上前相救。人们只是挪动位置,离自焚者稍远一些,以免被火势波及。更有甚者,还会将正在燃烧的同伴当作热源,伸出手去靠近烘烤。
绝大多数人哪怕被活活烧死,都没有再挪动分毫。
尽管逃难的人群已经竭尽全力去获取那弥足珍贵的温暖,但这样的取暖方式显然远远不够。因此,人群时常会停下,而当他们再次启程时,原地往往已经留下了一具被剥去衣物的尸体。
这具赤裸的尸体,就像那些倒下的动物一样,很快就会被漫天飞舞的大雪所掩埋,不留下任何痕迹。
尽管李寄秋已经见过不少类似的惨状,但眼前的这一幕还是让他看得有些发呆。
这真可谓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生动写照。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白雪苍茫的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玲云筱同样侧头凝视着下方,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此刻却倒映着人间最残酷的画面。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嘴角微微颤抖,脸上写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与绝望。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银白而沉寂的景象。大雪将一切生机掩埋,就连绝望的呐喊都被吞噬在这片刺眼的惨白之中。
。。。。。。
“小史,这雪下了多久了?”
“断断续续的,大概下了快有四个月。”史岩望向窗外,只见大地被一片死寂的雪白所覆盖,仿佛连时间都在这片孤寂中停滞了。
“竟然下了这么久啊......”季勇红望着天空中持续飘洒的雪花,眼神显得有些恍惚,“过完节都快半个月了,雪还是下个不停。我看,这雪在短期内是不会停了。”
史岩低声回答道,“是啊,至少在这一点上,孟博士应该没有说谎。”
季勇红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军政资源和人脉,强行叫停了该计划的推行。在同样心存疑虑的高层领导组织下,来自各国的顶尖刑侦审讯专家以及军方的审问专家被召集到一起,对孟昉进行了多次深入询问。
根据季勇红对孟昉的了解,对方并不擅长人际交往,因此她不可能顶得住全球业界顶级专家的强大压力,必然会露出破绽。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除了暴力方式外,二十多名讯问专家无所不用其极。威胁、诱供、指供、骗供是家常便饭,诸如引而不发法、抽丝剥茧法、激将法、缩小包围法、红脸白脸法更是轮番上演。
独自面对全球顶尖审讯专家的孟昉并未展现出任何抵触情绪,反而极为配合。然而,无论审讯人员如何提问,孟昉的回答都如同铜墙铁壁,滴水不漏,找不到任何破绽。
经过长达一周的询问,审讯团队并未取得任何实质性成果,反而让一直关注此次问询的部分高层领导更加坚信了孟昉所言的真实性。
正当季勇红及其背后支持者开始犹豫是否要采用一些不太合规的审讯手段时,孟昉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这样似的,非常“适时”地又回忆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孟昉向审讯人员透露,她回想起在探究者AI那里曾看过未来的气候推演数据。目前整个地球北部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高强度降温,且这种降温趋势将持续加剧,最终可能会达到零下七十度的极端寒冷状态。
这场超强降温预计将持续长达半年之久,直至今年五月左右才会逐渐缓解。如果无法及时疏散平民,那么在这波严寒过后,整个北半球幸存的人类将所剩无几。
这一新情报引起了各国的高度重视。由于灰雾以及次生灾害的严重影响,气象雷达、卫星等天气预测设备大多已经失效,气象专家们只能依赖如探空气球等尚能正常运作的工具进行简单且相对不那么准确的预报。
对于这次寒潮的规模和持续时间,各国气象学家们意见不一,争论不休。然而,孟昉的预言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让绝大多数国家都对本国的北方地区下达了紧急撤离的通知。
果然,仅仅过了半个月,北方的气温就开始急剧下降。到目前为止,已经出现了接近零下六十七度的极寒,这一数值几乎与孟昉所预言的温度相吻合。
而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孟昉又“预言”了一次十七级的超强台风和五级龙卷风,这使得原本还持怀疑态度的部分国家领导层彻底信服。
经过这一系列的“预言”后,国内外那些信奉救世主思想的人变得更加狂热,他们坚信孟昉就是上天派遣来拯救人类的先驱者。而这样一位先驱者竟然遭到怀疑和审讯,这在他们看来简直不可容忍。
在这样的背景下,由于全程都有国外观察员的参与,审讯团队已无法使用那些不太合规的手段。同时,审讯本身也受到了强烈的质疑,要求立即停止询问并释放孟昉的呼声日益高涨。
甚至还有一些国家通过非正式的外交渠道发出了警告,表示如果再不停止对孟昉的审讯,后果自负。
在来自各方的强大压力下,季勇红及其背后的领导不得不做出最后一次尝试,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对孟昉进行了长达四十八小时的剥夺睡眠式轮番审讯。
然而,这最后的努力也并未取得任何成效。即便孟昉已经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回答问题时如同在梦呓,但她的答话依然没有任何破绽。
尽管集结了全球顶尖的审讯专家,并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询问,但季勇红和史岩并未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审讯的结果反而让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人转而站在了孟昉的一边。
随着审讯详细内容的不胫而走,应急状态委员会内部将孟昉视为救世主的成员也迅速增多,几乎等同于一个新兴宗教了。
灭绝计划的阻力在慢慢变得越来越小。
“季所长,”史岩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开口说道,“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怀疑孟博士的大脑——或者说是思想,可能已经被外星人的AI改造了。”
尽管这番言论听起来有些危言耸听,但季勇红并未显得过于惊讶,只是咳嗽了几声后,平静地反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孟博士的两次审讯我都全程参与了,事后也仔细翻阅了所有的记录。”史岩皱起眉头,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我总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按理说,即使一个人所说的全是事实,在经历反复、高强度的审讯后,他也很可能会改变说法,或者至少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出现错误。我虽然不是专业的刑侦人员,但我参与审问过不少越境潜入我国的敌特,那些战俘大多都是精锐的特战人员。即便是他们,在审讯中也难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但在孟博士的审讯记录中,关于灰雾和探究者AI的所有相关信息,她都是一字不差地反复陈述,哪怕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细节。”
“比如说,关于探究者AI所使用的声音,孟博士从一开始就描述为‘二十多岁女性的声音,音色温和细腻,听起来让人很舒服’。审问团队为此特意搜集了上百个女性声音样本供她比对,而孟博士也确实从中指出了与探究者AI声音最为相似的一个。”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外星人AI可能只是随便模拟了一个让人听起来最舒适的声音来和人类交流而已。但问题在于......”
史岩敲击桌面的速度越来越快,眉头紧锁,仿佛拧成了一团麻花。
“在第二次审讯时,团队同样例行询问了关于声音的问题,并要求进行比对。孟博士毫不犹豫地指出了她在首次审讯时所认定的那个声音。”
“我大概理解你的意思了。”季勇红沉思片刻后说道,“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因为那个声音与探究者AI模拟的声音太过相似,所以给孟博士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毕竟,她和探究者AI单独相处了四个月之久……咳咳咳!”
“不不不,这不太可能。”史岩摇头否定道,“季所长,首次审讯时,孟博士仅仅听了十秒钟的声音样本。而且据她自己供述,那个声音只是‘相对较为接近,但与实际的探究者AI声音仍有较大差距’。”
“而且,我也和孟博士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据我观察,她虽然头脑聪慧,但在记忆力方面并未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相反,她偶尔还需要借助小本子来记录一些东西,您应该也见过那个小本子。”
季勇红一边喷着止咳喷雾,一边默默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与孟昉单对单的工作交流次数极少,但关于对方使用小本子记录东西的习惯,他确实是有印象的。
三年前,当两人首次相遇时,孟昉提出了一个让士兵驾驶车辆携带探测仪器直接冲向哭脸的计划。看完回执报告后,她就在拿着小本子做记录。
“我的意思是,孟博士的大脑或思维方式很可能受到了探究者AI的改造,使得她的大脑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类似……计算机的功能。”史岩望着窗外再度密集的雪花,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推测。
“借助大脑中这种类似计算机的功能,孟博士能够毫无破绽地应对任何审讯手段。即使对她施加酷刑,恐怕也毫无作用。毕竟,人类要如何审讯一台电脑?”
“她之所以这样做,就是知道我们会怀疑她。因此,她接受了探究者AI的某种改造,使得自己在面对与灰雾有关的问题时能够滴水不漏,不论谁都无法从她口中撬出真实情报。”
季勇红沉默不语,同样转过头望着外面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刚刚雪停了还不到二十分钟,现在又下得更大了。
房间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雪花轻触万物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过了许久,这位身体已日渐虚弱的老将军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的推测虽然大胆且难以置信,但仔细想来又有几分合理。只可惜,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了,也没有时间了。”
根据孟昉的描述,探究者的科技水平极为先进。如果她的大脑真的经过了改造,那么以人类现有的能力应该是无法检测出来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科学家们曾对孟昉的大脑进行过检查,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但作为一个军人,无论是出于保家卫国的职责,还是仅仅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人,史岩都绝不会选择坐以待毙。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做些什么。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子以及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他要拼尽全力到最后一刻。
随着天色渐渐暗淡,房间内的光线逐渐消逝,史岩的半张脸庞缓缓沉入了幽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