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悬,炙烤着东原市的每一寸土地。齐永林抬手抹了把额头细密的汗珠,整了整衣衫,深吸一口气,迈进了市委书记钟毅的办公室。
钟毅正埋首于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中,听到响动,抬眸望去。见是齐永林,他放下手中的文件,从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站起身。他本想迎上前去,却又折返回去,端起杯子,脸上挂着笑容,说道:“永林市长,这天热得厉害,人容易出汗,可得多喝水啊。”
齐永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这才惊觉,刚刚在与胡晓云相处时,既紧张又激动,心底还涌起一种莫名的刺激。从秘书敲门的那一刻起,自己竟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他不禁回味起胡晓云身上那淡淡的香水味,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回应道:“钟书记啊,这天是越来越热了,确实得多喝热水。”说着,还抬手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衬衣。
随后,钟毅迈着沉稳的步伐,十分自然地在沙发上落座,神色轻松,仿佛周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气场。他微微后仰,靠在沙发背上,说道:“永林市长啊,有什么事?说吧。”
齐永林也顺势在钟毅对面坐下,挺直腰杆,神色凝重地开口道:“钟书记,是这样,关于临平县煤炭公司的事情,我要向市委报告。”
“临平县煤炭公司,这个事情我也掌握了些情况。情况好像的有些复杂是吧?”钟毅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问道。
“煤炭公司问题不仅复杂,而且十分严重啊!”齐永林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钟毅缓缓抬起手道:永林市长不要激动嘛,据我了解啊,目前是存在三种不同的违法行为。第一嘛是老干部们在汽车租赁上中饱私囊,第二嘛个别职权人员利用手中的权力贱卖国有资产。最为严重的是,市煤炭局大幅减少计划内煤炭供应指标,将本该是计划内的煤炭调整到计划外,与不法商人相互勾结,对整个临平县煤炭公司造成了重大的损失啊!永林市长啊,这个损失是不可挽回的。”
齐永林接着说道:“钟书记,您这是把问题看到了根本上。煤炭局党委书记、局长林华南,就是始作俑者呀。临平县煤炭公司从100%计划内生产,到去年,计划煤炭的比例只占到了20%。哎,这有商品经理计划调整的原因,但最为主要的如果不是煤炭局林华南同志随意调整煤炭生产计划,这件事情本可以避免的。毕竟,临平县的煤矿在咱们东原市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钟书记,市委不抓工业,我跟您汇报,计划内的煤炭比例比重,那就是煤炭价格的定盘星压舱石啊。只要计划内煤炭定个价,市场上基本上会围绕计划内煤炭价格上下波动,一吨也就5到10块钱。但是后来,计划内煤炭比例降低到了20%,这20%怎么能起到稳定市场的作用?它的价格已经没有了参考的意义,东原的整个煤炭市场陷入一片混乱。所以不得已,我们的供暖、发电、工业生产,都得购买高价煤炭,最高的时候,一吨接近60元。
钟书记,整个东原煤炭市场的乱局,就是林华南同志为所欲为、腐败不作为、乱作为所造成的。按照去年我们的工业增长投入,原本可以排到中游的,就是因为煤炭价格的混乱,给东原市整个工业经济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严重抬高了东原市工业生产的成本。所以钟书记,我以市委副书记、市长的名义,郑重地向市委提出来,严肃追究林华南的责任。”
钟毅听完之后,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说道:“永林同志,在很多工作上,咱们两个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但在这个事情上,市委认同市政府这个判断。林华南同志作为东原市煤炭管理局局长,负责整个全市煤炭生产指标的分配。同时,按照整顿经济秩序有关要求,行业主管部门对所在领域里产品价格负有领导责任。但从目前来看,煤炭局不仅没有抑制煤炭价格的混乱,而且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很赞成你说的,对包括林华南在内的所有人员依法追究相应责任。”
齐永林心中暗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看来还是王瑞凤要难缠一些啊。他挺直腰杆,继续说道:“钟书记,正是因为林华南出了压缩计划内煤炭比例的文件,通海贸易公司获取了利润之后,又将大头行贿给了林华北。林华北和林华南在这件事情上,我专门组织工商、财政、审计、计划经济委员会和临平县负责同志,开了个专题会。各个部门今天上午也陆续给我汇报了有关情况。现在来看,通海贸易公司仅仅是钻了制度的空子,毕竟它所承担的煤炭销售的指标都是煤炭公司照着文件合法合规放出来的。现在通海公司主要问题就是行贿,林华北和林华南主要问题就是受贿。鉴于林华南、林华北和林华西同志的特殊关系……”说完之后,齐永林看向钟毅,补充道,“钟书记,你应该清楚,他们三个是亲兄弟吧?我建议这件事情,林华西同志应该回避。”
钟毅听着齐永林的叙述,面色平静,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并未表态。齐永林见状,继续说道:“钟书记,实不相瞒,现在有一些同志已经在猜测,林华西同志在临平县煤炭公司腐败案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当然,钟书记,我作为市委副书记,是相信班子里的同志的。但是,群众的声音不可忽视啊。毕竟林华西同志之前可是担任过省煤炭局的局长,华南、华西、华北,省市县三级煤炭管理和生产单位,他们都占齐了。林华北受贿了接近200万,这件事不严肃处理,不足以平民愤啊,也不足以让林华西书记洗脱嫌疑。”
钟毅听完之后,面色依旧平静,心中暗自揣摩,齐永林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作为市委副书记、市长,齐永林在这个事情上的表现,似乎有些过头了。
钟毅端起水杯,轻抿了一口水,动作沉稳,说道:“永林同志,对这件事情非常关心嘛。”
齐永林连忙说道:“钟书记,能不关心吗?今年年初,全省工农商贸大会上,我可是在大会上做了检讨,还被省委、省政府约谈提醒,丢人丢大了。现在看来,如果不是煤炭价格的虚高对我们工业造成的拖累,我们完全可以再冲一冲啊。”
钟毅点了点头,说道:“永林市长啊,你不这么说,我还不好表态。是这样的,华西同志刚刚找了我,主动谈了这个问题。核心的意思主要有四个:第一,作为市纪委书记,直系两个亲兄弟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向市委做个检讨;第二,他说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市煤炭局局长林华南已经主动退赃,并且在昨天向省纪委进行了自首;第三点,作为市纪委书记,他表个态,就是坚决地支持市委决策部署,依法依规对所有的违法行为进行查处;第四,作为林华南、林华北的亲兄弟,他也主动提出,在整个事件的调查过程中,他选择回避,由副书记郑成刚负责办理。永林同志,从这点上看,林华西同志在工作的认识上还是清醒的,在事情的处理上,态度还是十分坚决的,这点就很好啊。”
齐永林说道:“钟书记,我们不能只看表态,还要看落实。我认为前因后果都已经十分清楚了,临平县公安局已经形成了卷宗,林华北和林华南都已经承认受贿。我看也就不存在什么调查不调查,应该针对这个事情,迅速地做出结论,对相关责任人进行处理。”
钟毅又点了点头,说道:“永林同志,涉案金额比较高,在处理上,作为市委副书记,你是什么建议呀?”
齐永林一脸庄重,眼神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说:“钟书记,在林华南自首这件事情的情节认定上我持否定态度。什么叫自首?那是在公安机关掌握线索之前,那叫自首。王瑞凤市长去调研的当天就指出了林华南存在的问题,我在开专题会的时候,副市长王瑞凤也同样对林华南提出过质疑,就是煤炭计划内和计划外比例失调,组织上都已经掌握了证据,它怎么能叫自首呢?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钟书记,刚才您讲,这次事件所造成的影响是无法挽回的。这么说吧,钟书记,咱们东原就成了整个省内煤炭价格高地,连外省的煤炭都要往咱们这卖,目的是什么?那就是咱们这煤炭价格虚高嘛!林华南这是一种严重的犯罪,再加上金额巨大。钟书记,我郑重提出三点处理意见:第一,林华南必须承担所有责任,必须严肃处理,起到震慑作用。说句不该说的,这种同志该枪毙;第二,林华西同志不适宜再担任市纪委书记。开玩笑,纪委书记的兄弟成为了东原市建市以来最大的腐败分子,钟书记,这说出去还像什么话;第三,我建议,还是要以稳定为主,即抓住这次违法乱纪行为的首要分子,进行惩治,对于其他同志的责任,可以适当放宽。这样也算给全市人民有个交代,又能维护东原社会大局稳定。”
钟毅听完之后,再次点了点头,说道:“嗯,永林市长,你的这三点建议,都很重磅啊。但是啊,这个态我还不能表。为什么不能表这个态啊?原因很简单,是否枪毙林华南,那是由法院来判决的,市委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对不对?第二点,对于林华西同志这个事情,我看你的这个表态太早了。为什么?也不复杂,林华西同志是否还适宜担任纪委书记,那就要看他和这个事情有没有牵连。如果有证据表明,林华西同志确实在这件事情上也获得了不正当的收益,那么我的态度很鲜明,可能不仅仅是辞职这么简单。第三点,你说的要抓住重点,这一点上,和林华西同志意见相符。林华西同志认为,这件事情不能算作是简单的行贿受贿,要充分考虑煤炭公司和通海公司在之前是合作伙伴的关系。当然,这个事情也不复杂,只要找通海公司问一问,他们是之前约定好的共同来搞这个事情,还是煤炭公司调整了生产指标之后,通海公司才进入了煤炭公司。所以林华西同志也建议由市纪委,将这个不法商人,叫什么?秦大海是吧?由纪委再进行深入调查。”然后钟毅端起茶杯,又喝了口水,目光平静地看着齐永林说道,“永林同志,这个调查其实非常简单,毕竟现在双方都在争相地向组织进行坦白嘛。”
齐永林伸出手,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说道:“钟书记,这就是我的担心所在呀!你想想,通海公司拿到煤炭之后,每吨加了接近十块钱,又卖给了二道贩子,二道贩子讲个价再卖给三道贩子,等等,到企业和群众的手里,这一吨煤不知道被卖了几次。钟书记,您说这笔账怎么算?算到谁的头上?查到哪一环为止?我们总不能把所有的煤炭贩子全部抓起来让人家退钱吧。”
钟毅听完之后,用手轻轻敲击着茶杯,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略作思考之后说道:“永林同志啊,我看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必要考虑这么细致嘛。这些都交给纪委的同志,去根据实际情况来把握。我觉得华西同志有一点说的很对,清楚不清楚是一回事,处理不处理是一回事,我们总要把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果关系全部搞清楚,这也是纪委本身的工作嘛。搞清楚之后,才好为下一步移送司法提供基础。”
齐永林心里虽然有小算盘,但钟毅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查清事实是基本的原则。一步一步查下去的关键就是秦大海,这些煤他拿到之后卖给了谁、以多少钱卖的、凭什么说自己大头都给了林华北、林华南,自己只挣了一个辛苦钱。只有将他的下游小商贩找到之后,进行对账,才知道秦大海到底非法获利了多少钱。
齐永林说道:“钟书记,那既然这样,我提个建议,这件事情,市纪委查行贿受贿,由我们工商部门查经济和煤炭销售渠道。这样,大家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也能避免林华西书记插手太多。这样的话,也能有一个足以让大家信服的结果。”
“永林同志,一件事情没有必要搞多个部门进行调查。林华西同志是市委常委、纪委书记,在政治上是有觉悟的。如果你觉得实在放心不下,我看可以这样,还是由市纪委进行牵头,你们市政府那边可以组织相关部门参与进来嘛。好吧,永林同志,这件事情就讨论到这里。啊,我们作为主要领导,不能老往后看,还要往前看嘛。这次第二季度工农商贸的排名要出来了,如果东原还垫底,永林同志,就不能再只找客观原因了。”
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之后,齐永林从钟毅的办公室出来。此时,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金黄的光斑。市财政局局长罗明义早已在办公室门口等候,他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低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齐永林看到罗明义,点了点头,问道:“都准备好了?”
罗明义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恭敬的笑容,马上回答道:“都准备好了,在财政宾馆。”
齐永林听到是财政宾馆,微微“嗯”了一声,说道:“为什么没安排在花园酒店啊?”财政宾馆在市属各单位的招待所和宾馆中,硬件排名靠前,但和花园酒店比起来,就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了。
罗明义微微皱眉,解释道:“这不是最近事情多,外面风声紧,安排在财政宾馆,要放心一些。”
齐永林此时也不再纠结到底在哪里吃饭,说道:“好吧,范围不大,就我们几个走吧。”
打开门,秘书宋清仁已经在门口等候。他身姿挺拔,双手自然下垂,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宋清仁知道,罗明义一来,齐永林必定是有小范围活动,这个时候自己是不需要陪同的,也就意味着今天可以正点下班。虽然可以早点下班,但宋清仁内心之中颇有失落之感,但作为市领导的秘书,如果不能融入到领导的私生活中,那就说明自己并没有真正走进齐永林的内心之中。
齐永林出门看到宋清仁,就主动说道:“小宋,今天晚上我有安排,你早点下班。明天早上你带车,到财政宾馆来接我。”齐永林没有说时间,宋清仁就会按照惯例在八点之前赶到。
罗明义和齐永林一起上了车,汽车缓缓启动,朝着财政宾馆驶去。财政局的这辆进口黑色轿车,车身锃亮,在夕阳的余晖下十分亮眼。罗明义平时坐得并不多,只有接待领导的时候才会开这辆车出来。毕竟整个东原市,这种车子实在太少,开出来太过扎眼,而罗明义是个低调的人,并不愿意坐高档轿车。
车开出来之后,齐永林对罗明义的驾驶员也很熟悉,知道这是罗明义的自己人,便不避讳地说道:“这个林华西,简直是不懂规矩啊,把事情闹到市里来,这就是想把庆大江牵扯进来,完全不给我一点面子啊。”
罗明义脸上挂着笑呵呵的表情,说道:“其实啊,您别见怪,林华西之前一直在省城工作,对下面县城的情况并不了解。哪个县城不都是围绕着几个县领导转嘛,县长、书记、副县长、副书记,那就是这个县的核心。核心的周边再就是几个大局的局长和几个有关系的老板。整个县城都围着这些人在转,这些人相互之间都认识,关系错综复杂又相互交织,每个县城都一样。林华西要查通海公司,这就是要动整个临平县的政商圈子,这下会把整个临平县都得罪了,临平县委书记张庆合,聪明人啊,就把这事给躲了。”
说到本土干部,齐永林问道:“这个邹新民,怎么他没有掺和进来?”
罗明义露出一抹颇为深沉的笑容,说道:“其实啊,不瞒您说,我和这个邹新民关系不错。在这个事情处理之后,他找过我。他说,林华北一直在给他做工作,说临平县煤炭还有一块未开发的煤田。现在国家不是逐步在放开煤炭承包吗?林华北给邹新民讲的是,想把那块煤田搞下一部分,变成私人的,他们好正大光明地挖煤。”
齐永林听完之后,眼睛一亮,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说道:“罗局长,你还别说,去年上面就发了文,可以逐步试点搞煤田煤矿的承包。这个生意说起来,倒也是不错。你可以留心一下,和邹新民沟通沟通,他在本地很有实力,如果能拿下一个煤矿来,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如果他有想法,市政府是鼓励,所以这方面做尝试的嘛。”
正说着,就到了财政宾馆。财政宾馆的经理老早就等在门口,他身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汽车停稳之后,他急忙上前几步,小跑着为齐永林打开车门,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罗明义陪着齐永林上了楼上的包间。
到了包间之后,秦大江赶忙起身相迎。他满脸堆笑,身子微微前倾,显得极为恭敬。众人也没有过多的客气,齐永林坐在主位上,开口问道:“把材料拿过来,我看一看。”
秦大江赶忙将手中的一叠信件递给了齐永林。
齐永林微微抬起胳膊,眼神中透露出审视与期待,接过信件。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信件的封面,紧接着便开始逐页认真翻看。纸张在他指尖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秦大江站在一旁,眼睛紧紧盯着齐永林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极低,像是生怕被旁人听见般说道:“齐市长,您瞧,这些信都是我找靠得住的人写的,他们下笔时极为小心,笔迹上根本看不出来出自同一批人之手。而且,我们按照罗局长的精心安排,特意找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信纸 ,从泛黄的老式信纸到崭新的公文用纸都有,这样一来,就更能凸显出这是来自不同民众的声音,充分体现民意啊。”
齐永林并未立刻回应,他沉浸在信件内容之中,眉头时而紧皱,时而微微舒展。过了片刻,他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说道:“很好啊,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你们就准备了这么多。就这些材料,要是寄到省纪委去,我看林华西的纪委书记之位马上就要保不住了。”
说完之后,齐永林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张举报信,在空中扬了扬,然后指向信中的一处,转头看向罗明义。灯光打在他脸上,勾勒出他脸部坚毅的轮廓,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责备,说道:“老罗啊,你这样做不太妥当吧?怎么能在信里写建议李学武同志担任东原纪委书记呢?让领导看到之后,会不会觉得这是李学武组织写的信呢?,这不是把李学武架在火上烤嘛。
罗明义上前一步笑着说道:齐市长,这个时候最关键的就是要把水搅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