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的雨夜,浓雾从四方围罩而来,生长的草叶脆如冰,边缘处锯齿锋锐,河水沉默奔涌向前,夹杂着泥沙,滔滔不绝。
在河边、桥边,如同当年来救她时一样,沈安之要来杀她。
祝无邀走了很远的路,已经学会如何在雨夜中、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纵有千百条应该去死的理由。
“可我还不甘心,到此为止。”
浓雾中有剑光乍明。
黑沉的阔剑、划破了更为浓重的夜色,斩破雨幕杀来,当她出现在不知何处的角落时,当因果变得难明时,便再一次提剑斩下。
百次千次,无论因果被如何切割,每一个段落的祝无邀,都在诉诸着杀意。
沈安之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剑气便绞杀至何处。
直到落叶剑意激荡在雾气中的每个角落。
「祝无邀!你疯了吗?!」
枯寂的剑意与混沌的雾气交织。
纵使总有一剑能斩到沈安之身上,可更多的攻势,却在他的调转因果之下,落到了祝无邀身上。
雾气与剑意难解难分,沈安之与祝无邀同处其中,即便是两败俱伤,也总有伤得更重的那个。
灵笔强大的算力,能将被拆分至破碎的因果进行整合,拼出正确的时间线,区分已经出现的片段、找到还未出现的片段。
它通过神识间的联系,向祝无邀叙述着一切。
直到,突然沉默。
故事过去大半,暴力穷举推演的尽头,已有结果。
只是祝无邀依然执拗。
“有那支灵笔,你应当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无论雾气中的因果如何混乱,都是在一个前提下进行的——对注定发生的事情进行裁剪,只是上演的顺序改变而已。
当他站在尽头时,已经望到了结局。
看似曾有无数种可能,但只有那清晰无比的一条路,通往既定未来,这既是神目的职权,也是紫气的威能。
祝无邀猜到了结局。
她失败的结局或许已经上演,只是还未被「播放」出来。
只是,这样的境遇,她并不陌生。
或者说,再熟悉不过。
所起的每一卦,都在昭示着既定的结局,南离的洪水注定发生,葛明生进入巨阙派注定发生,明烛“偷”走东西注定发生……
只是很多时候,她无暇多想,只能向前走去。
无论是走向好的结局、还是坏的结局,或许闯出一条生路来,或许身死道消。
“你觉得,我还会怕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雾气开始翻涌流动,以祝无邀为中心点,如同水墨被一笔搅动。
神目狞笑,如神似魔。
她被定格于其中,成为了凝固的墨点,所有落败的结局,在瞬息之间上演,祝无邀甚至分辨不出,哪一次失败、接在哪次出击之后——
她从高空中被砸落在地、她被一掌震出很远、剑气落在了身上、伤口血流如注、周身灵力被雾气蚕食、所有的剑意瞬间消泯……
下坠的趋势骤然停止。
一切仿佛在倒放般,她突然向上升去。
祝无邀被拽在沈安之身前。
在她提剑之前,雾气缠绕住了四肢。
“祝无邀,你不怕走向死亡,却害怕睁开眼睛。
“你选择了遗忘、逃避,如同浮木漂泊在江水之上,在角落处被红尘侵蚀,心境衰老,日复一日。
“怎知物外烟霞客,不是尘中揽镜人。
“现在的挣扎又有何意义,只是你求生的本能在作祟而已,你的挣扎只是惯性使然。
“祝无邀,不是我要杀你,而是你在等待死亡降临。
“从始至终,皆是如此。”
沈安之松开了她,在祝无邀坠下的刹那,指尖点在她的眉心。
两人之间,迸发出强大的灵力波动,向四周荡去,雾气被扫荡一空,倒放的情节开始正序上演,她向下跌落。
眉心侵入的灵力,带来了混乱与无序。
撕扯着祝无邀的神识,将其寸寸绞灭殆尽。
天地蒙蒙,混沌不开。
她头疼欲裂,神识再不能外放出一丝,祝无邀彻底失去了辨物能力,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跌入无尽的虚无之中。
巨大的恐慌从心底升起。
她握住手中的无锋剑,撑坐起身,向后挪去,冷脆的草叶划过手臂,带来轻微的刺痛,后背抵上了一块巨石。
这些知觉唤回了祝无邀的感知能力,让她判断出来,这是桥边竖立的那块巨石。
她知道了自己身在何方。
本能地想要持剑撑起身,四肢百骸蔓延来的疼痛让她无法再有动作。
有剑气斩至的外伤,有雾气侵蚀的溃处,也有那混沌灵力带来的内伤,有跌落带来的骨断、神识破碎传来的剧痛……她体内的灵力依然在顽强的运转,尝试着修复残躯、维系着生机。
如同沈安之说的那样——本能地,求生。
灵笔的聒噪停了下来,她突然陷入寂静,后知后觉感到了疲惫。
祝无邀清醒地认知到,如今的自己,真得打不过沈安之了,双目彻底失明,神识受损严重,甚至找不到他在何方、甚至提不起剑。
于是,她向后挪了挪,让自己靠在巨石之上。
手臂无力垂落,气息变得衰弱,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在这瞬间,由于神识破碎传来的剧痛,她甚至什么都不能思索。
下垂的手臂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是石头上的刻字。
祝无邀用指腹触碰着坚硬的石头,像是在转移注意力般,想为茫然无措的思绪找到一个支点。
她仔细辨认着这行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呵……
祝无邀自嘲般笑了笑,心中满是悲怆之意,行路至此,若此处便是终点,河边的这块石头,倒是如谶语般,能给她的坟墓当做墓碑。
混乱的灵力四处冲撞。
仿佛要应上这句谶语,下一刻就要将她的血肉搅碎,尸骨无存,让她长眠至此。
就在这时,祝无邀的指尖突然顿了下。
在这句之后,似乎还有字,她触碰着、分辨着、默念道:
“……可我偏不信,行善事者当百岁无忧、快意人间……今朝修桥补路……”
她突然哽咽,泣不成声。
巨石刻着一行字,写得是——
「今朝修桥补路,来年杨柳垂岸,何日与阿邀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