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年的新年都是带着争吵跟喧嚣，但是无论怎么样，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叶钦还是会跟家人留下个其乐融融的瞬间。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流露，下一秒就会变成跟苏蓉破门而摔的争吵，但是至少饭桌上还有妹妹的笑，父母数落后的新年祝福总会以红包形式在标准化的格式台词里带着家人之间才会有的温馨画面演绎。
特别这种温馨在高二后被放大了无数倍，叶钦没有悔恨当初的习惯，过去就是过去，叛逆期这种年纪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个正确的三观导向的，所以还不如从眼前开始珍惜。
可是人生总是带着戏剧性的嘲讽。
二十九号的清晨那通电话打破了所有臆想。
叶钦盯着接完电话的老妈，五脏六腑都陷入了一阵恐慌。母亲瘫坐在地上露出的目光呆滞又惊恐，泪水砸出的声响怎么也停不下，这一切让他难受的要命。
苏蓉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嗓子被堵的难受，每个字都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样“你爸……你爸出事了”
叶钦盯着她看，一时间忘了回复，他不知道母亲口中的“出事”两个字有多严重，只记得那天的气氛沉重的难受，空气里悬浮着大把让人想吐的元素分子，上一秒的欢笑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几分钟后电话铃又响起，是叶钦接的，来电是父亲的同事杨叔，叶钦见过几面，电话里的人先是安慰了几句，然后说机票已经定好。
半个小时后杨叔的车停在楼下，四人一起飞奔机场。
“小钦，有些事情我现在应该告诉你了……”
叶钦那分钟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难受，这种狗血的开场台词一般只会在电视剧里上演，以前齐笙经常会戏精般用这种狗血开场演一下其实你是亿万富豪的亲生儿子这种事情，叶钦每次都觉得他有病。
可是现在这句简单的开场白却压的他喘不过来，飞机起飞，巨大的声响如同雷神的咆哮，划过耳膜，震耳欲聋，头突然疼得厉害。好像母亲口里的那些话只是巨大的噪音里夹杂的一个小谎言为了骗取自己尽力听清故事的起因经过一样。
“你爸很早就检查出来癌症，怕影响你学习，我们没给你说。后面一直在化疗，但癌细胞一直在扩散，医生让他辞职他不听，为这个事情我吵了几次，你生日前一周他们公司有个项目活动日本，他做为负责人之一，他说等项目结束就辞职……结果昨天出去……去谈合作时候喝酒……回来时候出来车祸，检查下来是当时病犯……你爸就是这个倔脾气，凡事都不听我的……儿子……你说……”
叶钦吸了口气，他希望苏蓉说的这话只是个骗自己好好学习的借口之类的，但是她泣不成声竭力安慰自己的样子，杨叔沉下去的表情，平时会喋喋不休的妹妹这个时候却一言不发……三人营造的沉默氛围令人不安，只剩下滴落的泪珠砸出的声响……这一切太过刺眼，叶钦看的眼睛难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样。
爸爸怎么会生病呢，他只是不那么爱说话了而已，回家的次数少了而已，怎么会生病了呢......他还是想不通。
他还记得上个月，周末晚上在房间写卷子，父亲端着牛奶进来。像小时候一样，他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摸了圈。
叶钦扭头看着他喊了个“爸”
父亲坐在床上，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柔和。城市的斑斓跟凛冬里点缀的星辰相得益彰，像仲夏夜儿时的梦，叶钦喜欢这样的氛围，属于父子间的温柔沉默。
时隔多年，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对过话了，叶钦甚至有点局促，只能写着卷子缓解尴尬。
许久，父亲开口“班主任说你这半年的成绩提高了很多”
叶钦落下笔，说出的话简单又直白“嗯”
父亲依旧盯着他打量，片刻又道:“已经长成大小伙了，都成年了”语气里透出慈爱跟欣喜。
看着他黑白掺半的发丝，叶钦突然心里一酸，又挪动了椅子，直至滑到他的旁边。
“爸”
叶天伸手去揉儿子的头，发现少年人又抽条了些，伸出去的手竟然要抬高很多才碰得到。
“以后，要照顾好妈妈跟妹妹……”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又多了些低哑，像被涟漪打过带出的波纹，含着说不清的自责“以后爸爸要是不在家了……”
心脏停滞片刻，叶钦抬头打断他“爸，你说什么呢”
父亲倏然一笑，抬头抚上他的肩胛骨“没有，爸爸就是经常不在家，叮嘱你”
叶钦点头一笑“我会照顾好妈妈跟妹妹的”
叶钦见他要起身又补了一句“爸”他纠结两秒的措辞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带着不擅长的关心“你在外面工作也要照顾好自己”
父亲没说话，只是点着头，脸上的笑意直到离开都没淡去。
叶钦闭上眼，还能想到父亲离开房间时候挂起的笑。
从下飞机到医院，叶钦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直到医院那种心脏绞痛的感觉才袭来，他才感觉到发生了什么。病床上那个靠氧气瓶眨眼的男人熟悉又陌生，空气中飘散的药水味让人恶心，五脏肺腑里都充斥着烦躁跟不安。
“爸”叶钦叫着人，声音却含着颤。
父亲艰难的睁开疲倦的眼，视线在床前三人的身上来回移动，眼里含着淡然的笑意，一直没有眨眼的眸子似乎极力要留住所有人面孔。
“涵涵……以后听妈妈……哥哥的话……别哭……钦宝……钦宝你是长子……要懂事……不要惹妈妈生气……还有……”
父亲极力坚持到最后的话还是没有说完，最终那只手从叶钦手臂上滑落。
一切都那么戏剧性，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镜头，叶钦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是长子!！
叶钦第一次体验到“长子”这两字的重量，太重了，压的他喘不过气。
病房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药水味还是难闻的要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叶钦冲出医院一个劲的吐，不知道是嗓子堵的难受还是因为刚刚下飞机原因，胃液从嘴巴里流出，吐了半天居然没有一点叫做食物的东西。
对了，早餐还没来得及吃，昨晚上还在抱怨厨艺厉害的老妈做的菜姜味太浓，所以没吃多少，老妈说加点姜做菜，预防感冒，还说他又挑食。还说今天中午爸爸就回来，妹妹悄悄说晚上要把老妈虐待儿童的罪状告诉爸爸……
叶钦吐着吐着就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人越来越多，叶钦麻木的站在一旁，没多久又跟着一群人来回穿梭。
父亲是怎么被送回来的，是怎么被火化的，叶钦好像忘了，他只记得这两天母亲跟妹妹一直哭个不停，然后自己学着用长子的身份回应一群人的关心，麻木的跑着不同的地方。
下雨了，淅淅沥沥的，跟宁城的天一样，踩在沾满泥泞的地面，叶钦好像也没那么多计较。
以前不小心弄湿点衣服，他都嫌弃的要命，那个时候江煜老说他矫情，更别说弄一身的污浊 。
“小钦……”
叶钦听到表姐苏彤彤的声音时候，那种遏制不住的呕吐终于停止了，最终转化大颗大颗往下掉的液体。
“姐……我爸没了……”
苏彤彤将他抱进怀里。
面对姐姐的关心，叶钦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连日以来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被击得溃不成军，露出少年人最脆弱的一面，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嗓子都开始哑了起来。
这几天，叶钦总是莫名带着一股内疚跟恐惧，那种孤立无援的恐慌浓郁得像难以下咽的药水，就连呼吸都被满世界的喧嚣跟哭泣充斥着。他讨厌人群喧嚣，他烦躁哭泣跟呐喊，可是这几天，明明时差上都隔了一个小时的纬度数值，叶钦总是能听到哭泣，老妈的啜泣，妹妹的哭泣，还有黑色着装的陌生人群以及不辞辛苦奔赴而来的亲人一边吊唁一边发出哀叹的声响。
他一边麻木一边却快疯了。
胃绞痛得难受，他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小钦，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叶钦摆摆手，露了个苍白无力的笑“姐，我没事”
“可是你这两天一直吐，再吐下去……”苏彤彤最终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
叶钦没说话，让他抑郁的天气开始放晴，可父亲却怎么都回不来了……
他一遍又一遍的自责说着“我错了”
苏蓉不知道他自责的原因，将他抱在怀里。
丈夫离开这几天，一向不谙世事的儿子在试着跟这个世界打交道，苏蓉怎么看不出呢。他努力学着接待来往宾客，佯装冷静处理着父亲的丧事，让自己多休息，看着跪在地上啜泣的妹妹，他会露出牵强的笑。
“去照顾妈妈，这边我来”
然后他可以从早上跪到晚上，对谁都说一句“我没事”
苏蓉看着他沾满泥泞的裤脚，泪水又砸了下来。
叶钦一直对父亲的工作不太了解。父亲有个习惯，在家里基本不聊工作。
他跟母亲很恩爱，每次出差会给一家人带礼物，他会在任何节日抽空回家，即便只能吃一顿饭。
这样一想来，他好像真有个很不错的家。
杨叔告诉他父亲是南市英奇集团的项目经理，在公司有5%的股份，前段时间公司正在对接一个中日房屋结构的项目设计，事发当时是跟着公司的设计师还有日本这边谈项目进程。回来的路上犯病，出了车祸。
叶钦对于人都走了才知道是做什么这件事很愧疚。愧疚深了就会化为执念，可能执念就必须以某种物质形式来呈现。从杨叔那里得知父亲的工作内容，这可能就是他从迷茫之中找到的人生定位吧，比如建筑设计。
叶钦把股份转到了苏蓉的名下，起初苏蓉是拒绝的，但一夜之间长大的儿子像换了个身份，沙哑的语气里全是有条不紊的安排，苏蓉看着他心疼又难受。
他说：“都是一家人，在谁的名下都一样”
苏蓉点着头，带着叶涵上了飞机。
一家三口在日本待了小半个月，让人心烦的天气终于正常了，叶钦吸了口气，跟苏彤彤坐上了出租车。
叶钦没有回国，而是选择了在日本。他不知道自己是短暂的ptSd现象还是想要远离熟悉的环境，看着苏蓉抱着骨灰盒泣不成声的样子他就怕的要命，怕回到熟悉的环境，怕听到熟悉的声音，怕见到一切熟悉的东西，他甚至怕见到江煜……
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差，头总是痛得厉害，半夜老失眠。
“小钦，杨叔叔已经帮你把这边的学校全安排好了……你高中的信息我已经转来了……”苏彤彤看着坐在榻榻米发呆的表弟，一阵心疼，顿了继续道:“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已经持续一个星期这样了……”
叶钦笑着说只是想休息一下，有点疲惫，明天就会好。
他总是说明天就会好，结果第二天还是坐在阴郁的房间里一整天。
他在所有人面前装出成熟的模样，在阴郁的世界里却被打回原形，只有苏彤彤看得到。
苏彤彤啪的打开灯，手上端着苦心熬制的黑暗鸡汤“喝点汤好不好”
叶钦看着那碗神仙美食，第一口还没咽下，他就吐了出来。
太难吃了......
他扯着笑着说“没事”
叶钦说着没事，状态却很糟糕，苏彤彤甚至还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不检查还好这一检查竟然发现他一直以来都有点抑郁倾向。以前苏彤彤经常跟朋友打趣说，这年头没点病都不正常，啥事儿动不动就拿抑郁症说事儿，可当知道弟弟的状况，苏彤彤除了震惊还觉得心疼。
一直以来他觉得叶钦只是脾气极端点，但不至于扯上精神疾病，何况也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儿，不，还是有的，听说弟弟曾经把隔壁班的学生打住院，高中多次被要求转学，还会无缘无故心情不好然后在房间待一整天，只是高三这半年好像缓解了很多，他开始变得乖巧爱学习，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的叛逆………可扯上抑郁症，这到底是怎么引起的呢，心理医生也不是万能的，何况叶钦很反感跟旁人倾诉衷肠，以至于跟医生的聊天过程没那么理想。但苏彤彤知道，这次父亲的突然离开给他的影响如同致命一击。
叶钦的呕吐症状有点严重，不过吃了几次盐酸文拉法辛片跟舍曲林就没吃了，还让苏彤彤不要担心，说自己已经恢复好了。
叶钦认识那些药片，他认为自己只是暂时的情绪低落，江煜还说他脾气越来越好了，还说他刚来的时候说话有点中二。
你看，就连江煜都只是说他性格有点中二，所以哪里会跟精神疾病扯上关系。
江煜还说他可爱，虽然这种形容让叶钦觉得恶心，但是“可爱”这个词是有能量的，所以他才不信。
苏彤彤以为叶钦只是怕自己担心说说罢了，结果次日叶钦真的不再发呆，还让自己带他去了解学校。叶钦开始学五十音图，开始看设计书，建筑书籍，开始回归正常的生活。
他明白自己是长子，虽不能陪在家人身边，他也没有消沉下去的理由。
两人逛超市时候苏彤彤说“都来一个多月了，去办张卡吧，也好联系朋友”
叶钦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