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上空回响着暮鼓的余音,今日仍在新皇登基的大庆期间。随着城门缓缓闭合,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此刻也能放松些许。
清冷的晚风绕了两圈,在城门闭合的一刹钻入金陵城内,掀起了城内的一片热闹繁华。接着一路穿梭在人流涌动的御道大街之上。受阻后笼上一辆缓慢行进的华丽马车,又攀升而上旋至空中,车上帘幕为之微微抖动,一双满含睿智的眼睛在车帘后往外看着来往的人群。
“沈五——”车厢里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三老爷,您有何吩咐?”一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靠近车窗,沉声回应道。
“去咱家铺子。”
“三老爷,您是指咱的哪家铺面啊?”
“城东的——”
“是。老爷有令,转向城东沈记布行。”
车厢外传来沈五高声唱和。车厢里坐着的老爷倚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他不得不承认,年龄大了,心思多转,精神便撑不住了。
马车兜兜转转,不知行进了多久。微微颠簸之中,三老爷乜斜着眼,乱恍的窗外尽收的是那栋宅子。疲惫了一天的他似乎又回到家中,妻子已为他备下一桌丰盛的晚餐。妻子,还是那般年轻,与记忆里一样,是天下间最美的人儿。
“相公回来啦——”
有多久没听到这么柔美的声音?朦胧间似是分不清虚实,只知道胸口涌起一阵阵强烈的叫做伤感的情绪。
“纤依呢?”
“那丫头啊,出去玩了,我叫人唤她回来。”
纤依,好闺女啊,你的小模样,爹怎么就想也想不起来了呢?
“爹——”模糊面孔的小丫头蹦跳着扑入自己的怀里撒娇。
倘若是梦,最好让我就这样一直坠入梦中,再也不要醒来......
“爹,今天隔壁李家二小子欺负我,亏得一个小哥哥出来打跑了他们。那小哥哥好厉害的,一个人就打跑了四个......”小丫头兴奋地向自己描述。
“欺负?他们怎么敢?沈四没跟你一起吗?”
明知这是一切的开端,却无力阻止,深深的无力,哎——年龄大了,不想再看下去,赶紧醒来吧。
“爹,秦哥和袁哥约我一起去红桥赏花......”
“秦哥带我去骑马啦。爹——,我一直想去的,你就答应嘛——”
“爹,我不想嫁人!女儿要一直陪着爹。”
“......就算嫁,我也不要嫁给严家公子!他一板一眼好生的无趣。况且,爹——您是知道的,女儿已经有心上人了。”
“是啊,爹您当然认识,就是那个秦家哥哥。人生的好看,武功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爹就是看不上秦哥!嫌弃他家的门第吗?可如今秦哥已是百户......”
虽然看不清少女的面容,但心里却清楚那是一定是一张哭花了的小脸,一副可怜的小模样。
“......以后就别跨进咱沈家的门!我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明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到底还是再次吼出那番后悔终生的话语。
“老爷,您再考虑一下,可好?咱们如果就这么走了,纤依回来,找不到咱们该如何是好?再待几年?哪怕一年也好啊!老爷、老爷......这样,纤依回来了,好歹还能找到家啊......”妻子泪如雨下,面容憔悴地苦苦哀求,不时咳嗽几声,原以为只是偶感风寒,哪里知道一切来得会那么快......也许就这样不要醒来会更好。
“你怎么就这般的铁石心肠啊?”
“如今根基已牢,他们又能拿咱们如何?更况且还有秦哥和袁哥,不看僧面看佛面......”
“不认纤依,难道你连自己的孙子也不认吗?那可是你的亲孙子啊!”
对啊,孙儿!还有我的宝贝孙子,这么多年没见,如今也应该长大成人了吧?模样如何?是否像我的纤依啊?听说他在北朝立了大功且当上了将军,真不愧是我沈家的种。不过,那小子太狂,遭皇帝猜忌了。
不过不要紧的,孙儿。就算散尽家财爷爷也要打通关系,把你从给捞出来。那北朝不待也罢,早晚性命不保。爷爷为你在这里铺好了道儿,日后你就来我身边,这样女皇陛下也不会总针对你了。
秦牧玄猛然睁开眼眸。
“咕咕~~”两声老鸦叫声隐隐传进牢房里,秦牧玄缓缓呼出一口气,调息收功。
“咳咳~~”干咳了两声,秦牧玄隔窗望天,已是夜色浸染,漆黑一片。
一个小黑影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铁栅栏缝隙处滚了进来。
秦牧玄捡起掉落在的那东西,是一个小纸团,打开纸团,就着桌上油灯的昏光看了起来。
“陈老头行啊,这么快就逼着淮王去谈判了!!这家伙总算从乌龟壳里探出了脑袋,既然伸出来就别想再缩回去。”看完纸条,秦牧玄面上阴鸷。
骤然窜起的火光映得冷眸晶亮,当火光暗淡下去,桌上只留一小团黑灰。
“叮铃~~”秦牧玄拿起桌上倒扣着的摇铃,使劲摇了几下,清脆响亮的铃音传遍地牢。仅几息时间,狱卒一边擦着嘴一边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大人.......有何吩咐?”狱卒嘴里还在嚼鼓着,说话有些瓮声瓮气。
“为本官预备的上好酒菜,现在可以端上来了。”
“您等好嘞大人,小的这就去准备。”
狱卒眉眼一笑,点头哈腰一番就跑远了。
“这里真不错,本想着能在此处多待两日,如今看来不能如愿了。”
秦牧玄一面要水洗了手,一面抬眸透过高处的铁窗,望向外面漆黑的夜空,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城东,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辆华丽的马车在一间三层的木楼门前停了下来。
“三老爷,到了。”沈五轻声在车窗前说道,“三老爷——请下车。”
“到地方了?”车厢里的声音显得有些慵懒。
“回老爷,已经到了,小的服侍您下车。”
车门从里面轻轻推开,沈家三爷从车里探出头来,看了看眼前店铺的招牌。
此时的店铺里小跑着出来几个人。
“见过三爷。三爷,里面请。”
打头的老者几步上前,对着沈家三爷抱拳施礼。
“外面说话不方便。告诉沈一清,我在内院暗房等他。”
三老爷在沈五的搀扶下下了车,转头对着那老者吩咐后,接着沈家三爷直接去往了后院。
“是,我这就去通知沈一清。”
老者对着沈家三爷的背影恭敬应声,旋即指派身边年轻伙计去通知沈一清前来。
这沈记布行表面上是座三层装饰的豪华木楼,实则内里极大,而且内藏乾坤。此刻,在三进院地下二层的一间房间里,一个身着淡青儒衫——面容俊雅的年轻人,正坐于书案后整理着堆积成小山的文书。
“叮铃铃......”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年轻人看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眉头蹙了蹙,放下手中文书,不耐烦地起身走向声源:那里是一整面墙的铜管子,每个铜管口都系着个小铜铃。此刻正有一个铜铃在丝线牵扯下不停地摇晃。
年轻人来到那面墙前,打开正在摇晃铜铃的铜管盖子,沉声对着铜管说道:“告诉你们多少遍了,处理公务时不要打搅我,耽误了大事,你们去向家主请罪!”语速极快,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二少爷啊,三老爷来了,正在暗房等您呢。”铜管里传出一个急切的声音。
“三叔?!他来作甚?”
“谁知道啊?板着一张脸,看样子是有事找您。”
“知道了,我这就上去,你们先伺候好三叔。”
“那是自然啊。”
年轻人通完话,合上了铜管盖子,思索片刻,转身来到书案旁,在文书堆里挑出两本揣入怀里,而后打开门,匆匆走出了房间。
沈家三爷此刻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茶水,茶盖一下下地轻擦着杯沿,发出瓷器碰撞的脆响,他的目光却落在房间的某处,似乎在想着心事。
“三叔,三叔,让您久等了,怎么您来也不提前说声。”推开房门,沈一清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哦,来啦~~坐,找你问个事。”三老爷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说道。
沈一清在椅子上落座,直截了当地问道:“三叔,有啥事,您尽管问?”
“还是你那侄子的事儿。怎样?最近有消息没?”
“三叔,这事儿我爹下了严令,我可是当个大事儿来办的。银子使出不少,那边关系也传来了信儿,说是那边诏狱刚被人袭击过,如今防备森严得很,别说是捞人呐,就是想见一面的可能都没了。”
沈一清有些为难的把所知的情况讲给三叔听。
“袭击?!谁干的?!”三老爷虎目一瞪,不怒自威。
“三叔,您看呐,您一直忙于陛下登基的要事。况且眼下这事情也没个着落,爹让我暂且别告诉您,等事情有些眉目了再说。动手的......是明月阁紫阁主,命令是上面下的。”沈一清说完食指指天。
三老爷双眼眯了眯,眼中闪过一缕金芒,“你说女皇!........落井下石之计!”心下立刻有了判断。
眼见着三老爷脸色阴沉下来,沈一清慌说:“三叔啊,别怪爹不告诉您,实在是您身处事中,怕您乱了阵脚。爹接到消息后,一刻未停,能用的关系都用了,只为打听出侄子和堂姐的情况。”
“纤依!!她,她不会也出事啦?!这事儿你也敢瞒我!”三老爷气势暴涨,茶杯捏得咔咔响。
“三、三叔,您冷静点儿,要是真有事儿难能瞒着您啊,堂姐如今很好。”
见到三叔暴怒,沈一清也是一缩脖子赶紧解释道。
“具体情况您看看这个。”说着,沈一清从怀里掏出一本文书递到双眼有些泛红的三叔手中。
接过文书,打开仔细阅读,三老爷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夜袭秦府!!好啊,好得很——连环计,这是要把我孙儿往绝路上逼啊!!”
三老爷花白的须发根根支棱起来。要不是女皇不知道那是他亲孙儿,三老爷都要起了造反的心思。
“好在,我宝贝孙儿留有后手,手下也都得力,没能让那帮贼胚子得手。杀得好!杀光了干净。”三老爷满眼已是蕴含杀机。
“命令是直接下达给明月阁的。事先我真不知道。好在家里都平安无事,三叔您要冷静些。”
沈一清可是知道他这个三叔的手段,赶紧劝慰几句,免得老头子脑袋一热再做出啥不理智的事情来。
“哼~~让你大哥给紫阁主传个信儿,让她日后上点儿心,出工不出力总会吧,秦家不是她能招惹的。”
老头子平复了下躁动的气息,鼻孔一张一合在顺着气。
“是、是,三叔说的是,大哥办事您就放心吧。”
“嗯~~老大我还是放心的。”
沈一清抿了抿嘴尴尬地笑了笑,说:“三叔,这是刚收到北面送来的密信,是加急送往淮王那边的,咱们的人抄录一份。我认为和我那侄子有关,就拿给三叔您看看。”
说罢,沈一清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文书交给三老爷。
狐疑地接过文书,三老爷打开看了下去,渐渐地,拿着文书的手颤抖了起来,攥着文书的手不受控制地捏紧,文书边口被攥的褶皱起来。
“瞒天过海,偷梁换柱!!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沈家三爷猛地想起大典前夕看门的下人曾来禀报,一个穿着梁国使臣武官服的俊美年轻人出现在府门外,驻足观望良久。那时以为是梁国夜影司的人,眼下结合这封文书细细想来,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沈家三爷嘴唇颤抖,眼角湿润。
此时,一辆黑色的马车正从赤衣卫总署驶出,箭一般朝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