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倒的确长了些本事。
是为师小瞧你了。”
老者拈起一粒黑子,久久不曾落下。
他的目光只是看着眼前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局,并未落在齐致远身上。
但这声好似随口一言的感慨。
却险些叫后者涕泗横流。
就像是绝大多数男人第一次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支烟的瞬间。
此时此刻。
齐致远才真正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认可。
“好歹也假假的是个一界之主了,怎的这般没有静气?”
似乎是察觉到了齐致远刚刚那难以自抑的得意。
老头……阿不,师父。
终于是抬起了头,用那一如既往的严厉目光瞪了过来。
齐致远收住有些乱糟糟的心神。
按照师父以往所教导的那样。
从态度到形体,全都板板正正的“端”了起来。
只是不同于曾经的那份惴惴不安。
此时的齐致远,倒更像是取得了好成绩后,在家长面前“趾高气昂”的得意小学生。
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个从小到大收到的最高肯定,都仅仅只是“记忆力尚可”。
每每论及仙道,都只能让师父扶额苦笑,感慨一声“可惜天资实在不足”的小家伙。
竟真的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这般情形。
即便是如师父这般的高人,难道就能轻易料到?
师父的目光定在齐致远脸上良久。
最终全都化作了释然一笑。
这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
终于是很没形象的垮下了他一直保持在齐致远面前的神仙气质。
转而一巴掌拍在了齐致远脑门子上,将后者敲得身形一晃。
“得了,知道你小子得意着呢,还给我装。
老咯老咯,临到了结果在自己徒弟这里走了眼。
十几年来,错把凤凰当山鸡,啧啧啧,可笑,实在可笑啊。”
这种话呢,听听就得了。
甭看老头子嘴上满是假模假样的挫败感慨。
其实心里指不定多得意呢!
这种情况下,齐致远这个宝贝徒弟,自然就得开口捧着了。
知道老头子心眼并不算大,当徒弟的,还敢附和着来一句“那可不!”吗?
“哪里的话?!师父其实慧眼如炬,徒儿资质的确算不得出众。
能有如今这番成就,只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行了行了,还是自在些吧。”
师父伸手一挥,打住了这番文邹邹的对话。
而后他老人家很没形象的往后倒去。
一团云彩便恰到好处的将他老人家的腰托住——
嘶!竟然当着齐致远的面来了个“咸鱼躺”!
“怎么,想笑?
想笑就笑吧,反正老头子我的那些个黑历史啊,想必都被你小子给晓得完了。
别的不提,百足那个臭屁家伙就不是个藏得住话的!
如今想想自你幼时起,我那些故作姿态的模样。
啧,真是傻乎乎。”
齐致远本来没想笑的。
听这番话,倒真有些忍俊不禁。
师父翻了个白眼,不再拉扯着这个话题不放。
而是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
开口数落起齐致远的“不是”来。
“你能有今日这般成就,是你自己的造化。
慑服于师长威严,便可行谄媚之举?
这是我今日尤其要批评你的地方……”
喂喂喂,说这话的时候您倒是把那副得意洋洋的笑脸给稍微收敛下啊!
“……不过念在到底是你孝心可嘉,这马屁啊,为师便姑且收下。
再说你行事风格的问题。
这可就不是能轻易糊弄的事儿了啊!
先是琉璃群岛,再是如今这除了神州以外的整个世界。
你小子……”
齐致远心里一紧。
莫非师父是嫌自己手段太过暴烈残酷?
但不等他辩解,师父的评判便已经下达。
“你小子总是这般优柔寡断,怎么?你信佛啊?”
“啊?”
“啊什么?为师说的不对吗?
你小子分明能以雷霆手段扫除一切阻碍。
偏偏却要躲在幕后,编制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
首先就失了大气!
再一个,那些异族人哪值得你费心费力的?
邪神之能你又不是没有,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气除了便是。
偏生要给他们机会,搞出些这那的糟心事。
瞧着就让人生气!”
齐致远想了想。
等会!
师父这是在抱怨自己太拖沓了?
听这意思,自己就该以强硬的手段把神州以外的地表全给轰碎咯?
可……
“可我这不都是跟您学的吗?”
师父本来吹胡子瞪眼的,却被这句反问给噎了一下。
似乎终于回忆起来。
那个开了“玩幕后流”坏头的家伙好像正是自己本人。
“那……那能一样嘛,我是迫不得已……
末法时代,哪有你如今这么好的条件!?”
啧啧啧,看来老头子是真不打算讲道理了。
那咋办嘛?
哄着呗。
“对对对,您老说的都对……”
师父这才满意的捋了捋胡子躺回了云彩上。
那副表情,跟个赢了中老年小区象棋对决的老小孩完全没有两样。
这回,倒轮到齐致远发问了。
“不过师父。
您当初是怎么在灵气不存的情况下,修炼到这般境界的?
事后我想了想,就算真是仙人转世,修炼也得讲基本法则吧?
您倒好,不仅自己修炼到了超然于世界之外的境界。
顺手还留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请恕徒儿驽钝,时至今日也完全没法理解。”
“所以现在你晓得,为什么从你小时候为师我就嫌弃你天资低啦?
灵气?可笑。
修仙问道,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无法求诸于外,我便自内索取。
天地不显造化,内景演一寰宇。
绝地天通,断的是天人之桥。
却断不了那亘古长存的大道!
庸碌者纵然享一界之灵韵,算尽天机依然窥不见无上仙门。
中人者殚精竭虑苦苦求索,尚且需要外物供养或有妙缘一份。
天人者坐而观法,朝闻道,旦夕之间举霞飞升!
仙道本不平,你又何须妄求一个理解?”
瞧瞧一套又一套的。
不愧是师父,就连装逼都这么超凡脱俗!
瞧他老人家这副模样,分明就是在明着炫耀自己的天资,早已经超越了他话中的“天人者”。
甚至已经达到了根本就懒得跟齐致远说,因为说了他也理解不了的境界!
“您分明是在点我,徒儿我啊,恐怕就是您说的那个庸碌之辈吧?”
齐致远苦着一张脸,算是知道了自己跟真正的天资绝顶之人有着怎样的差距。
师父却是一记脑瓜崩敲了过来。
“叹什么气?起码你还有那一身天赐的机缘,还有我这么个还算了得的师父。”
师父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往昔。
“都是变数啊。
若是依着我为你定好的路走。
你又何必走得如此艰辛?
我知你天资驽钝,却偏生怀着独特的宿命。
从把你捡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
你这小子,便是那来自世界之外的变数与祭品。
大道无情,将你送到我的面前。
便是在告诉我这个流云观观主——这个小家伙,便是治愈这世界顽疾的药引!”
见师父终于说起这段往事。
齐致远立刻便正襟危坐。
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来历,以及自己身上那至今未能解开神秘的古怪天赋。
但如果能在今日得到一个答案。
他自然也不会拒绝。
“很早以前我就看出来了。
世界是虚假的。
大道无形而有序,本该如此才对。
可当我修行的境界越高,便越能看到那有形而无序的大道本质。
彼时,我与你当时的惊慌一般无二。”
齐致远听得连连点头。
虽然他并不能理解,师父亲眼见到“大道”的那般震撼。
但对于那种信念崩塌的滋味,他绝对是感同身受。
“但你应当能明白,少年人的心性,便绝不会轻易屈服于宿命。
我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直到百足被那域外的邪神暗害……”
……
陷入回忆中的老头子,很容易便会说得太多。
这段故事很长,讲完它,用了很久的时间。
齐致远全神贯注,将那段往事刻在心里。
一出真正意义上的“龙傲天修仙传”,也正式在他这个徒弟的眼前揭开——
简而言之。
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不开眼邪神,害了百足师兄的道心。
师父本意只是报仇,却意外揭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神秘面纱。
本就困扰于虚假世界这一真相的他,无疑立刻便觉得自己找到了救世之道。
于是他用尽自身天资。
串通天道,勾连两个世界。
妄图以他山之石全我之玉。
说人话就是,师父他准备当一个跨越世界的侵略者,干脆利落的将现实世界吞并下来,从而让游戏世界脱离虚幻成就真实!
啧,该说不说,老头子手段还是挺狠的。
不过从结果来看,师父的这个计划显然是破灭了个干脆。
现实世界作为那个被盯上的倒霉蛋,被师父一把薅在了手里。
谁能想到?因为某缺心眼邪神的一场跨界“旅游”。
两个世界便就此被拴在了一起。
一同成为了师父种种尝试的试验场……
而齐致远的出现——
正如师父所说。
他更像是天道为了褒奖他的努力而赠予的活体道具。
师父一眼便看穿了他身上所具备的那种特质。
可以说,只要他老人家愿意。
便能轻而易举的,从年幼的齐致远身体中谋取到那所谓炼假为真的本源之力。
在他老人家的种种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的境况下。
这或许是他距离成功最近,也是最轻而易举的一次。
显然,师父到底还是没下得了那狠手。
依他的话说——
“我只感到一阵羞辱!
为了全我的道,竟要向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孩童来索求?
就算是大道也不能这么羞辱老子!”
所以师父才逐渐转变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他开始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最温和的前提下,尽可能的发挥出齐致远所具有的那种特质。
让他在扮演解开虚假,炼就真实的这一整场大戏之中。
不至于仅仅只是沦为一个注定要被牺牲的祭品。
再往后的故事,咱们便也都已经知道了。
从眼下的结果看来。
师父的计划绝对算得上是成功。
他年少时想要将世界转化为真实的宏愿,很快就要在他的徒儿手中达成。
但从某种角度而言……
这份成功却又好像跟他没有了太大的关系。
毕竟在许久以前。
齐致远这颗不安分的棋子,便早早的挣脱了师父写就的剧本。
将整个剧情搅和得一塌糊涂。
想明白这点后。
齐致远挠着脑袋,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师父折腾出来的这么老些事儿。
无外乎就是为了保全他这个没有天资的徒弟。
如果按照他老人家的剧本来走。
此刻坐在这里的,应当是剑尘才对。
而他齐致远,虽然不能拥有如今这样的成就。
却也能安安稳稳的在这场世界级的动荡中活下来。
等到一切结束,师父自然会来将他带离此界。
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一名无忧无虑的“仙二代”……
不过……这样的生活,看上去也忒没意思了点。
齐致远微微一笑,即感动于师父的种种关怀。
同时,也为自己的“胡闹”而骄傲。
“那……师父,既然这样的话……?”
“既然哪样?”
“我的意思是,您这一子,已经捏在手里许久了。”
师父眉头一皱,瞧了瞧手里的棋子。
表情忽而又舒展开来。
他将大手一挥,那枚已经沾染了他气息的棋子便向着虚空之中飞去,不知将会落往何处。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纵横交错。
但隐约之中,白色棋子已成四星连珠之型,只差一步,便可大获全胜。
“成,你赢了,算你小子厉害!”
齐致远微微一笑。
收下了这份最高级别的赞赏。
也不顾师父那粒子并未落下。
抬掌,落子。
五星连珠!
“最后一步,就落在无相这里咯。”
……
天地重拾平静。
仿佛刚才的崩溃奇景只是众人的错觉。
但不知为何。
冥冥之中,所有人的心中好像都多了那么一丝莫名其妙的踏实感。
就像疲惫的旅人终于归乡。
那种来自于大道和规则的安宁之感。
让战场上的火气都好似凭空减弱了几分。
君临却不甘心失败。
他依旧记得,刚刚那道声音响起在自己耳边时所带来的那种大恐怖。
他难以接受这样的命运,想要反抗,却不知这反抗该从何而起。
“我……只是个分身?”
自我被击溃,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判罚!
“喂,还打吗你?”
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突然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众人这才恍然惊觉,一支极其特殊的“军队”。
竟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但这份惊恐并未持续多久。
因为人们很快便发现了他们的友军身份。
最前头的无相,仅仅只是站在那里,绝对的强者气场便已经足够夺人眼球。
这个“上一版本”的大反派。
如今却显然已经是己方最粗的大腿之一。
但不仅仅是他。
胡安娴的身影显现出来的瞬间。
所有流云观弟子的心中全都涌现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欣喜。
毕竟直到不久前他们都还认为,胡安娴已经死在了游戏世界大劫之中。
再往后看……
好吧,整个战场已然沦为了一个大型“认亲”现场。
那些早已经“死去”的身影一个接一个的出现。
没有人意识不到这是什么情况。
剑庐弟子、藏刀阁弟子、游戏世界管理局的探员们……
重逢从未如此美妙。
因为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跨越生死!
“喂,吓傻了啊?
打不打,不打就早点认输。
齐致远说了,一来你压根没机会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
二来嘛,我正好缺个小弟。
如何,现在投降还能享受优待哦~”
无相的话,就像刀子一样直往君临“心趴”里戳。
他只觉得自己受尽了屈辱,却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驳。
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分身!
“我不服!我不服!”
嘶吼声中,满是对命运的控诉。
他不甘于这样潦草的结局。
哪怕,自己是被挫骨扬灰,也好过这样的宿命!
“明白了,就是揍得还不够疼呗。
兄弟姐妹们,该走的流程走一走啊。
并肩子上,boSS战过完了咱们就可以走剧情了哈。”
随着无相这一声吆喝。
荒唐而草率的“最终boSS战”,便就此揭开。
至于过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无相倒是“煎”得欢快。
君临……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