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明,夏风轻,弦月弯弯。
不甚明朗的光线下,一道身影悄然穿过无人的街道,转眼钻进了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荼九反手关上院门,盯着空无一物的小院,神情怔然。
这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可现在,除了院子里仍旧未曾改变的石榴树,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
他一步步从空荡的院子哦中走过,推开半掩的房门。
和院子一样,屋里所有能用的东西都被人搬走了,只剩一张散了架的椅子,沾着棕黑的污痕,孤单的歪在墙角。
荼九唇瓣微颤,脸色苍白的走过去,轻轻触摸墙角无人清扫的大片污痕。
这是他父亲的血。
那一天的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但他却记得那么清晰。
六月十八日,天气晴朗,一朵朵云白的绵软,他中午下班时从食堂带回了爸最爱的红烧肉,父子两人围在桌边闲聊着生活琐事。
一顿饭尚未尽时,王建便带着十几个小青年闯了进来。
他们尖声叫嚷,把写着走资派的牌子往父亲身上套去。
他们按住儿子,命令他倾诉亲人的罪行。
他们仿佛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无视了父子两人的挣扎与惶然,用言语的刀和污蔑的毒要把无辜的人送进油锅,炸的焦香才好饱腹。
荼九闭紧了通红的眼,死死攥住了一截染血的方木。
“爸——”
他有个很好的父亲,所以理所应当会得到父亲的保护。
在无法理清的冲突中,无措的父亲本能的将儿子护在身下,用身体接住了王建砸下的椅子。
一下、两下、三下——
椅子散了架,他的家也从此散了架。
这些污痕,是他亲眼看着的,从父亲身上留下的血。
也是因为出了人命,王建没敢对他用太多的手段,父亲死后,他仍旧依托了父亲的血,得以许多安宁。
仇恨烧干的眼眸淌不出泪,只有沙哑痛苦的泣声悠悠回荡,徒做悔恨的无用之功。
窗外晚风悄悄卷起一片云,轻盈的遮住月儿关切的目光。
荼九留恋的回望小院,而后冷下了眼眸。
王建家距离这里只有几十米,他没有用很多时间,就悄无声息的来到了一处普通的院门前。
现在已经是半夜了,家家都陷入了沉睡。
荼九看着面前高过他两头的围墙,轻盈的跃起,借着墙头撑起身体,没费什么力气就翻过了围墙。
厨房就在院门一侧,门上只挂了门栓,并没有上锁,他小心的推开门,从缝隙中钻进去,很快就找好了下毒的目标。
灶台旁边的米缸。
他不曾犹豫,从口袋里拿出用牛皮纸包裹的铁盒,稳稳当当的打开牛皮纸,手指按住盒盖。
“哒——”
半启的盒盖被一只手捏住,致命的毒液重归黑暗。
荼九脸色难看,豁然回头。
“成青风!”
高大的青年收回手,把铁盒收入口袋,便拉着他出了厨房。
荼九一语不发的任由他拉扯,眼神却始终冷冷的徘徊在他的脸上。
两道身影悄然翻出围墙,在夜色中无声无息的返回了荼家。
刚一进院门,荼九偏甩开了成青风的手,语气阴沉:“你一直都在骗我!”
什么憨厚固执,什么不善言辞,什么不懂药草,全都是假的!
成青风神情有些慌,低声解释:“我只是看出你今天的情绪不对——”
“呵。”
荼九却冷笑一声:“你其实认识我摘的那些毒草吧。”
成青风沉默片刻,语气很轻:“我是个猎人。”
一个优秀的猎人,当然知道山里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不能碰。
所以他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些草药里有一些是有毒的。
荼九再也无法冷静,他极力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被欺骗的怒火:“你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看着我像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一样在你面前装模作样?!”
“我没有这种意思!”成青风急道:“我一开始以为你挖草乌头是用来炮制药材的,但昨天我看到你处理它们——”
“昨天?”荼九咬牙,愤怒的扯住他的衣领:“你不是说晚饭之后你都在家待着吗?!”
“我、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 呵——”
怒火越旺,焚尽理智,荼九不愿意再听他狡辩下去,攥紧拳头便冲着对方的脸挥了过去。
成青风却没躲,他闷不吭声的接下这一拳,伸手把愤怒的青年抱紧:“你本来能发现我的,可你没发现,你根本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理智。”
“阿九。”
“我知道你想报仇。”
“但你首先需要冷静。”
“我很冷静!”
荼九试图挣开他的手,恼怒的反驳:“我已经计划好了一切,没有人会把王建的死联系到我身上!”
“你没有。”
成青风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微不可察的无奈:“你明明知道的。”
这个所谓的计划,有太多的漏洞。
“你只是一只急于摘到果子的鹿,而不是悄然围拢的狼群。”
“任何一个猎人都能循着你的踪迹,找到你,向你举起猎枪。”
他收紧手臂,将不再挣扎的青年拥的更紧:“别着急,我会帮你。”
荼九被温暖的力道包裹,神情怔然的盯着那棵繁茂的石榴树,手指蓦然颤抖起来:“骗子。”
“嗯,对不起。”
“我不需要别人帮忙。”
“不行,我得护着你。”
“我要杀了王建。”
“好。”
“我、我想我爸了。”
“——我陪你去看他。”
温热的泪水打湿肩头,成青风轻轻按住青年的后脑,将他狼狈的模样藏起,安静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