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奔含元殿暖阁,去了斗篷,散架似的瘫在床上。
偏有人不让她好好歇,一道影子立于门口,懒洋洋问,“侍书大人辛苦。”
她坐起来,见是皇上就想起身行礼,被李瑕抢先一步按住,“别动,你且歇歇。”
这姿态实在让她不舒服,他在上稍稍弯腰,双手按着她肩膀,离她太近,太暧昧。
烛光摇曳,她看到自己房中香炉升着袅袅安神香。
“我给你燃的。还备了宵夜。”皇上直起身,笑眯眯说。
“早说。快饿死。国公府家的饭一口没吃上。”
“出来一起吃,你先更衣,散了发,才更舒服。”
李瑕出了暖阁,偏殿的圆桌摆了些精美小菜,还熬了海参粥。
“你最好这口咸粥,朕叫宫女提前熬好,小火一直煨着,你尝尝。”
“最好,待下雪,我们吃羊肉锅才叫爽。”凤药更过衣散了发,只觉浑身轻松,沉郁一天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
“什么也比不上你做的狗肉锅,那年杀了嘉太妃的珍珠,现在她还念着不知狗跑哪去了。”
两人相视笑起来。
两人边吃边聊,李瑕得知徐乾明日就要启程,很高兴,“总算不必朕动手。”
他说了一嘴,凤药筷子一停,徐乾走得太是时候,再不走恐祸事上门。
“皇上……”凤药想说什么,被李瑕打断,“别扫兴,今夜难得轻松,不论君臣只论你我。”
“那容臣女放肆,李瑕……”她感觉有些别扭,对方却很高兴,笑得露出白牙,像条吃饱的狼。
“凤药,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在宫女中都算年长的。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凤药放下筷子,望着李瑕一笑,“你说得也是。”
“不如皇上指婚?”
李瑕却收了笑意,“我是认真的。凤药你可嫁给我。”
“我不愿意。要嫁只嫁金玉郎。”
秦凤药斩钉截铁告诉皇上。
李瑕瞬间黑了脸。
“大胆!”
“大胆二字不必皇上告诉我,你也不是头一天认得我呀。”凤药说得温柔,却不留余地。
“我仰慕金大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笑里藏着伤感。
“既皇上提了,求给我二人赐婚。”
“你!你可知道……他不愿娶妻。”
“那我就一生不嫁。”
李瑕气极,问她,“朕哪里不好,比不上金玉郎。”
“皇上哪里都好,可你是皇上。三宫六院,心怀家国,装不下儿女情长。”
“再说,凤药不愿入后宫与其他女子争宠。囿于小小天地,除了夫君的爱,心中空空,这样的人生好无趣。”
“凤药,你入了后宫还需争宠?”皇上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朕对你的情义不比金玉郎少,你感觉不到吗?”
她也想过,如果皇上下旨要她入后宫,会对她怎样。
无疑他年少时第一个爱慕的女子,是她。
再过十年呢,二十年呢。
况且,凤药很肯定就算奉旨入后宫做了李瑕的妃子,她心中也只爱金玉郎一人。
这一点不会改变。
她跪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皇上,李瑕不忍与她对视,别开脸。
“总之,朕不会给你和玉郎赐婚。”
他想了想,转过脸,拉起凤药,“地上冷死了,你癸水不顺,别在地上跪,都说了不论君臣。”
“皇上先称得朕,我还敢不跪么?”凤药嗔着,自己起身。
“朕若非占着皇上身份,恐怕是吵架吵不赢你。”
李瑕心中十分为难,此时此刻,金玉郎就坐在他寝殿里。
他这日回京,述职后没马上离开,李瑕知道玉郎秉性,有事说事,从不拖泥带水,便知他有不好开口的难事。
“金大人,你是朕的半师,有什么朕能为你做的,直说无妨。”
玉郎单腿跪地,“但求皇上给凤药指个婚事。”
李瑕知道玉郎身有残疾,不能娶凤药,他自己一直心悦她,但玉郎在前,他怎么能如小人一般做派?
此时既然玉郎开了口,他便问,“若是朕娶了她呢?”
“请皇上好好待她。”玉郎低头看不到表情。
“朕对她的情义不一定比你少。落魄之时,只有她肯给朕一点温暖。说来不怕你笑话,那些穷苦潦倒的日子,如今回味起来,反而最有滋味。”
玉郎保持着那个姿态没变,心中酸涩,他感觉凤药不会答应皇上。
她的志向不在后宫,他不管她嫁谁,他只想要她对自己死心。
但他的隐疾,自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皇上,若她还不死心,你可将……臣之隐疾告诉她。”
李瑕心中吃惊,这件事对男人的重要性及侮辱性不可言喻。
他身为男子心中很清楚,在心爱女人面前要开口说出自己“不行”,有多难……放他自己身上同样做不到。
“臣卑劣,一直没告诉她。实在是,没合适的机会,说出此事太过突兀。”
也曾有过一次机会,他错过了。
之后,他便躲着凤药,懦夫!他骂自己。
思来想去此事由皇上告诉凤药最合适。
伤了凤药的心,皇上多少心存愧疚。
在给她带来伤害的同时,也能带来些许弥补。
这是玉郎能为她做的最后的事。
…………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皇上和缓地说,“你气啦?莫生气,朕是实心实意,你不欢喜嫁朕也没关系,不过朕着实有事想告诉你,开不了口。”
凤药心中起了警戒,李瑕这姿态着实放得太低了。
一个野心勃勃的帝王,这么和个侍书说话,太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目不转睛看着皇上,对方眼神闪烁不愿和她对视。
“那……金玉郎,他有苦衷……不能娶你。反正朕也会待你好。”
“他怎么了。”凤药直截了当问。
“他……他其实,残疾。”
……
“你不会是说……玉郎是……阉人?”凤药忍住心中剧痛问。
内室中,玉郎已经麻木,逼自己接着听下去。
下一句话,说得他红了眼眶。
“他得多疼啊。”凤药的叹息幽幽回荡在空寂的含元殿中。
“这些年他太难了。他真傻,早该告诉我。”
“你不在意?”皇上不可思议看着凤药。
“我在意的是他的痛苦。我也有事告诉皇上,就算金玉郎不在了,我也不能嫁给别人,我没有生育能力。早年那次被公主放在冰水中,宫体已经受损,后来又吃些苦,调理后也只是癸水顺些,疼痛和绝育是不能根治的。”
皇上一脸悲苦,走到她面前,将她抱在怀里,“你受罪了。”
凤药却没心思感怀,推开面前的男子,“皇上,你瞧瞧身边的人。世人皆苦。自己选的路,再哭哭闹闹喊苦喊累就没意思了。”
她笑着一撩头发,“人不可自怜。再苦也苦不过父母把我当菜人卖掉。”这才是她心中一直不能痊愈的隐痛。
皇上却不肯放过她,抓住她的手,“朕早就说过,满宫女子,唯你如松柏。”
…………
凤药没在含元殿偏殿留宿,她回了书房暖阁,那里保留了原来的样子。
她推开窗,独坐桌前,望着秋月沉思。
院落寂静,草木萧瑟,她伸手擦掉眼中落下的泪,怎么可能不在意?
她更在意的是玉郎自苦。
这件事对男人的意义重大,他可有自卑?
没她时,“阉人”只是道外伤。
有了她,这件事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袱,被他这些年背在肩上。
那并不是他的错呀。
“再来一场,我的人生,也还是选择遇见他。”
凤药悠然叹息,吹熄了灯。
房顶那人一字字听在耳中,如雷轰顶。
一直背负的万斤重担,这样轻松就卸下了。
心中万般滋味,让他想对空长啸,说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涩。
这世间,竟也给他留了一份牵挂。
原先的牵挂是虚的,如今落在了实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