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天将碧儿和郑萧萧两位姑娘送走;一回昆仑派,一回白莲宗。虽然她们心有不舍,迟迟不愿离去,可是又没有完全的理由留下来,只有依依不舍。三个人心中都为沉重,有种压抑说不出的痛苦,直锥心臆,原来世间尽多别离苦,只有心灵相通的人才会感受到命运无常,你我皆凡人,无法左右世间一切,仿佛只有听天由命,虽有不甘,也是枉然。
袁承天回转京都,但觉去时快意,来时心事愁苦。夜色渐浓,京郊之处,一片破屋烂墙,这里是京城穷苦人的住所,因为在京都人分三六九等,民亦有贵贱;将相王侯,锦衣玉食,每日山珍海味,所以不必为衣食所忧,他们的子女也不必担忧,因为爵位世袭,可以永享这天朝上国的太平盛世!
世人皆说英雄不为稻梁谋,只为君王社稷安!可是那低层衣不裹腹的民众情何以堪,只有在风雪中讨生涯,因为他们的悲苦命运一出生便已注定,无法更改,在尘世中做一个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湮灭在历史长河中,不为人知,世人单单知道的是那些帝王和将相的无上武功和伟业,谁又会去想起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累累白骨,——那都是平民百姓的儿女啊!
忽然一处破烂不堪,风吹破墙,门窗扑扑作响的宅子发出儿女的悲凄啜泣声。袁承天心中一动,心想:莫非京畿之地又有歹人欲行不轨之事。他翻身跃入墙内,只见月光微明下一双年仅七、八岁光景的小儿女在哭泣,地上横躺着一个中一年男子,仿佛已死,一动不动。袁承天这一走来惊得两个孩子瑟瑟发抖,骇得惊怖不已,以为他是恶人。袁承天温言以对,两个孩子才安下心来,便将事情原委说出,原来地上躺着是其爹爹,因了娘亲早逝,世上只留下了他们父子三人过活,谁想二日前爹爹吃了从街上捡来的青菜,不易竟拉起肚子,先前不以为意,也无钱去药铺拿药,谁想今日向晚时分竟腹痛难当,竟而气绝身亡。袁承天以指探息,又用手把脉,但觉脉息似有还无,似乎并未身死,只是一时假死,他还有得救。
袁承天知他是吃了不洁的食物所致,更并平常体肤虚弱,由是脾胃不堪抵御外物,所以阴阳不合,便自水谷相并,以至清浊不分,于是变乱于肠胃之间,令人心胸烦恶,闷乱难安,所以此病名为霍乱之症,邪气上行于阳络,便心痛呕吐不止;如果下行于阳经,便腹痛以至腹泄不停,如果一味任其下去,不于制止,便有性命之虞;看这中年人情形便是此种症状,以至痛及攻心,气息不畅,以至闭气而死,还好让他撞见,还有得救。
袁承天便将其放正,以背后银针取下,向其大骨穴中,去背后各一寸,以艾叶灸百壮,见他无反应,便又灸其肘椎间穴位,只见他忽然睁眼,虽然眼神浑浊,但是亦有生机,不类死人。袁承天心长嘘一口气,再以掌抵其命门穴,以昆仑派玄门正宗的内功心法助于导通周身经脉,便既气息通畅,心中烦恶自然少去,只是身体发肤依旧虚弱,还要以汤药佐之,否则既是救活也是无功。他让其中一个男孩子从破屋中找出秃头毛笔,写了一个方子:荠苊二两,人参二两、厚朴二两、知母二两、瓜蒌、葛根、枳实、犀屑各二两,蓝子、桔梗、橘皮、茯苓、黄苓共甘草各二两,以上十四味草药。他看了看那个伶俐女孩子,意思自然要她去;只是她不为所动,神情之间透着无可奈何。袁承天忽然明白,他们一贫如洗,已无立锥之地,那有多余银子去拿草药,否则这中年人也不至险险丧命。他从怀中取出五两银子,让她去拿药,因为此味药中有人参二两便需不少银子,因为人参最补体虚乏力之人,虽非虎狼之药,但是也是补益身体无上之良药,所以便不吝开了此人参,只为让他可以恢复身体,其这一味草药虽也可以顶替人参,只是功效太慢,所以袁承天弃之不用,也是他悲天悯人,仁心仁术所至!
男孩子见这位大哥哥神情间透着坚强,便弱弱地问道:“大哥哥,我们花了你不少银子,很是过意不去。”袁承天道:“小兄弟,何必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世间多是苦命人,我们没有自由的理由,只有奔走尘埃,只为生涯!”小男孩不明所以,怔怔然的样子。袁承天本待说话,那中年男子开口道:“阿帆,你这是待客之道?还不快去堂屋拿点心。”原来这男孩子名字叫做阿帆——衣衫褴褛不堪,脚下赤足,可是脸上却透着少年无畏。袁承天心想这孩子未来可期。中年人见袁承天赞许的样子,勉强笑道:“乡下孩子不知礼仪,多有唐突,公子不见怪吧?”袁承天道:“怎么会?我出身也不高贵不到那里去,怎会见怪!”中年男子道:“我这两个孩儿命苦,他们的娘亲已去世多年,只有我们父子三人过活,虽然请贫却也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谁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朝若不是公子仗义出手,只怕我命休矣!”袁承天却道无妨,正要说话,却见那女孩手提草药而来。
袁承天便寻大瓦罐来煮,因为院子空落落,只有用这煮药。他将八升水倒入,便以火煮药,堪堪半个时辰,便取汤药三斤放入另一个小小瓦罐之中,告诉他们要分五次服用,服完便可痊愈,于身体无恙。三个人又是千恩万谢,袁承天又悄悄将十两银子放在那个大的瓦罐之旁,以资他们日后之用,便既告别而去。
他出得门来但见繁星满天,偶有秋虫寂寥,又见远处山川隐隐在远方,又见那摄政王府又传来漂渺的旖旎风光,更有咿咿呀呀的歌女舞唱的声音,不觉心头一沉,心想杜工部所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诚不欺我!只可怜天下苍生苦。已是秋时,草湿露水,他脑海之中只有适才那父子三人可怜之状,心有哽咽之时,挥之不去。
次日杲杲的阳光照着京城大地,早上已有些寒冷,虽未霜降但是已是孟秋时节,已是颇为寒冷——本来京都偏居北方,冷气便比南方来得早,所以到了冬日朱门富贵人家便终日不出,待在家中以避酷寒,只有衣食无着的穷人才要出来觅生计,这也是上天不仁,让世上贫穷之人经历忧患,在死亡线上挣扎,一天不努力做工都不可以,只有疲于奔命,再无它途!
袁承天正思索着自己该如何再行潜入国清寺去搭救温如玉堂主脱离险境,左思右想不得头绪,索性便不去想他,只想找了酒店好好喝上一杯,以消胸中万千块磊。他忽抬头只见前方端正有一块酒招子挑出店外,在晨风中呼啦啦作响。他住足抬头正见酒招子上三个大字“太白居”,心中一想:此酒楼酒水必当与众不同,否则也不会以太白居自居。他迈步进去,一个伙计便殷勤有加,招呼上座。袁承天心无所束便抬脚上了楼上。及至到了二楼,临窗之座,可见市廛之上已是人来人往,显得很是热闹,更见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愈来愈多,更有旗人子弟手端鸟笼引以为傲去茶楼吃茶。
袁承天先让伙计上了馒头,先行充饥,因为他实在有些饥肠辘辘,难以为继,因为这一路走来着实辛苦,所以体力不支,便要吃馒头果腹。忽然街中传来喧哗吵闹之声,只见一匹受惊的马匹正在街市狂奔,正从这酒楼下经过,骇得众人纷纷躲避,唯恐避之不及,受到无妄之灾。那马更见狂嘶,只听得忽律律地乱叫,如果无人出手制止,只怕便有伤及无辜之虞。袁承天隔窗见这情形危险之极,便不加思索隔窗跃身而下,恰恰落在那狂奔马背之上,更不迟疑,双手控缰在手,用尽平生气力要力挽狂澜,不让它狂奔伤及无辜。这受惊马匹本来性情发野,便如人邪气攻入经脉,神情往往不受控制,行为动作便自癫狂以至伤人不知,这马匹受惊道理相通,所以见有人胆敢忤逆其意,要行控制自己,它岂能受缚,所以便性情狂躁不安,鼻孔忽律律闪着白气,自然是气之极也,而且前蹄忽起,后蹄人立,势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甩将下去,让他尝尝吃苦的味道,奈何这少年便如附骨之蛆,甩之不开,受之难堪,竟而不知所以。袁承天心想:这马性格过于烈性,可见马主人也非易与之辈,否则何以调教出这匹烈性之马,有时非但害人,而且害己,如果不加以约束管教只怕以后祸患非小。
市廛之中众人见一俊逸少年正自控缰在手,要力服这狂躁不安的马匹,都惊呼出声,因为这马的蹄铁将地上尘土击起老高,直呛得众人都纷纷躲开,因为谁也不愿惹祸上身,因为众人此时已看出端倪,这匹马可不是寻常人家的,乃是京中王府所养,因为马蹄铁竟是黄金锻炼,是想平常人家谁用的起,更有马鞍和缰绳,因为鞍内隐隐有玉石光亮,而且马缰也是世上上品蚕丝所织,所以这马所属主人自然是皇室贵胄所有。
袁承天此时倔强情格也上来了,心想今日我非降服你不可,否则你便多伤人命!他力运于手,死死控缰在手,任由这马横竖癫狂,就是甩将不下来。旁边有人见状,不自禁地喝起彩来,于是乎身后众人附合声起,人人心中都敬佩这少年人的胆识和武功,因之两者缺一不可,胆识不够便不能够舍身而出,武功不够便有可能被这畜牲践踏而死,所以众人都心中赞扬,而在远处观望的巡街捕快则远远趋视,任谁也不敢近前,仿佛害怕被这发了狂的野马踹中小腹,所以无人近前,看袁承天一个人博斗。袁承天一心与这畜牲搏斗,那有余暇的目光去打量众人的神情。
那马终究抗不过袁承天力有千钧的大手,又过半柱香的时光便恹恹无有嚣张的野性,安稳了下来。袁承天见这匹马性情不再狂躁,鼻孔中忽律律的喘气不再亢奋而趋于安稳,心想它此时才心悦诚服,便自翻身下马。众人见降服了这适才狂躁不安的畜牲,便有人要拿木棒打它,因为适才它狂奔之际便踢伤了路人,所以路人便要拿木棒打它。
忽然远远有女子斥道:“大胆的奴才,敢伤我马儿,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众人都惊得闪开一条路,只见有亲兵侍卫开路,其后是一位格格旗装,眉眼之间透着暴戾,闪着凶光,不似平常女子之柔弱,让人心底生凉。袁承天见状,心想:这是马的主人。果不出所料,只见这位王府格格如风到了马前,并不理会旁人言语,轻抚马鬓,轻声道:“是那个恶人伤你如此。”因为适才袁承天为了驯服它,便不吝惜于它,所以马鬓掉了不少,而且有伤痕,所以这位格格心中不愤,是以恶言相向。这马见主人前来,也是忽律律长嘶,并一个劲用头去主人身子来回拧动,似乎有天大的委屈。
几名侍卫驱赶众人,大街空荡荡,只留下了袁承天。这时那远远观看的捕快如飞走来,见了这位格格,诚惶诚恐,打千下跪向格格请安。格格挥手让他们走开,并不说话。可见她眼中无人,全然没把这些人放在眼中,甚而在她心目甚是鄙视其人。
她缓步来到袁承天面前,斥道:“是你伤了我的马儿?”袁承天不置可否。这位格格见这少年竟敢对自己问话置若罔闻,真是岂有此理,从来都是她看别人不起,几时这样被人轻视过,所以心中愈想愈恼,不由挥掌向他脸颊打去。袁承天又岂能任她胡为,所转身而过。这位格格收力不住,身子往向俯冲,如果无人出手她非扑跌倒地不可,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不可。她身后众侍卫见状齐齐呼哨一声,抡枪使棒向着袁承天身上招呼,他们人人争先,个个勇敢,要在主子面前表现一番,邀功立赏。袁承天双手齐出,可说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耳中只听乒乒乓乓阵声响过后,只见侍卫手中兵器全无,全被袁承天一出手拿下棍棒,抛在地下。众侍卫都觉无颜以对,本想立功反而出丑,人人怀着忐忑不安的退于一边。
这位格格低声斥道:“没用的东西,还不退过一边。”她这时才仔细打量这少年,这时才发觉他长得竟然这样好看:只见双凤眼透着坚毅勇敢,瘦削的脸有种让人可亲不可亵玩的气质,更兼他的眉宇之间竟透着冲天之志,仿佛帝王之质,是人所无,不由得有痴痴然不知所以。还好她身后有名侍卫见这情形不对,便好意提醒:“婉兮格格……”她这才幌惚中省来,不觉面颊一红。可是随既又想到:自己可是皇室贵胄,摄政王府的格格,怎么忽而对一个身份下贱之人动了念想,真是不该,更何况眼前之人还出手肆无忌惮伤了自己的马儿,今日此仇不可不报!但是她转念又想,自己还要去国清寺去见温如玉——那个袁门首逆——其实严格说来他也算不得袁门,因为他只是袁门四大堂主之一,位列忠孝堂主,本来京城袁门的行动皆为他所节制,尤其对朝廷的袭击,但是因为京畿之地,重兵把守,所以忠孝堂其实并无多大作为,这也是受限于京都,如果别的地方便可大展拳脚,不受束缚。这位王府格格从来性格暴戾,深得乃父之传,这大约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古人所说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天下是理,概莫能外。只是这婉兮格格虽性情有时暴躁,不近人情,可是她终究算不得恶人,因为内心依旧纯良,不似那位世子胡乱非为,行为不堪,她也几次三番劝谏皇阿哥,怎耐这位多福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总是喏喏答应但是总是不去改变。这位婉兮格格也是无法,只有听之任之;连阿玛都约束不了,更何况我?她见总是无功,这位皇阿哥依旧我行我素,不为所动,也就不再去劝他。多福安见她不来劝说,也乐得清静,因为在王府他便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所以便颐指气使,往往使人怕他。
婉兮格格本来急着去国清寺见温玉如,所以对袁承天便不愿多加纠缠,只是她无形中觉得他与温如玉有着同样气概,而且眉宇眼角透着俏气,相貌似乎犹在温如玉之上,只是她可不愿意这样认为,天下还有谁能胜过心仪的意中人?
她本来举起的手又自放下,口中说道:“我且不与你计较。”她吩咐侍卫将马带回王府,便径往国清寺。袁承天又怎知她这些内心想法,见她本要金刚暴怒,忽然甩袖而去,心想:这位格格性情暴躁,将来不知谁娶着她,可有得苦吃!
温如玉看着六和塔外的天空,长长叹口气,心想:我亦不如小鸟自由,受困在此,生死事小,只怕少主担忧,如果他涉险犯难,那么自己可百死莫赎了。他一个人犹自自怨自艾,忽地脚步声响,只见一位如花开放的旗装格格闪现在眼前。
他有些怔怔然,一时记不得是谁。婉兮格格见他神情不属的样子,笑道:“堂堂的袁门忠孝堂温堂主竟忘了年前所救之人。”这时温如玉才愰然大悟,这才想起年前他去京郊,那时夜已深沉,本是去联络江湖帮派,共襄义举,不料官道见到一众山贼马帮正将一少女横置马鞍,便欲回转山寨。他见了自然不能置之不理,见若罔闻,便跃身近前,喝问他们为什么蛮横无礼,欺负人家。其中为首马贼见他少年可欺,并未瞧在眼中,只冷吭一声,只说在这一带,天大地大唯我独大,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说着扬鞭要走。温如玉气上心来,忽地一掌从左袖穿出,结结实实打在这名马贼的小腹。这马贼吃痛,翻滚而下,其余见大当头受辱,纷纷掣刀向着温如玉砍杀。温如玉更不容让,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是对待恶人的怜悯,便是对待好人的残忍,所以不再一味仁慈,有时以暴制暴未始不是个好法子。
那些山贼马帮对付无辜百姓也许绰绰有余,但是在温如玉手下直如摧枯拉朽,不堪一击,纷纷弃械狼奔鼠窜。温如玉见这女孩年纪也不大,尚未及笄,便护送她回家,只是人家不肯,只有落落而去,此事他从未放在心上,岂料别人却心心念念,只是无由见他,如果直去袁氏祠堂相见便唐突,今时听闻这温如玉被囚这六和塔中,身陷囹圄,正得其便,便疾疾而来。
温如玉道:“这国清寺重兵把守,闲杂人等难以靠近,你怎么……”婉兮格格狡黠地笑道:“你猜?”温如玉危襟正坐,不再言语。婉兮格格怎么也未料到这位温温如玉的温堂主竟是个不苟言语,守礼为节的君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地上铺的草毡忽地一动,一只耗子不失时宜地窜出,骇得婉兮格格惊叫一声,双手扑开,一下子抱住了温如玉,伏在他的肩臂之上的身子瑟瑟发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故,更加让这位堂堂袁门忠孝堂主无以为措,不知所以,气氛更加显得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温如玉见这位格格没有撤手的样子,低声求肯道:“格格,你还不松手……这样不大好……于礼不合……”他竟而说话结结巴巴,似不能言的样子。婉兮格格见他赧然的样,但觉得心中好笑。
她低声道:“你叫人家格格,——其实我有名字的,叫我婉兮好么?”温如玉道:“婉兮婉兮,好美的名字!”忽然他头脑中灵光一现,这名字不正是出自《楚辞.离骚》中的: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温如玉眼见这女孩子毫不拘束,反而自己守礼为节,处处以为礼教大防,仿佛透着人近人情,可是他内心却是肝胆热肠,便是和少主袁承天一样的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只是言行如一,守着世间大义。
忽然塔下一阵脚步嗒嗒声响,只见一众兵士拥着一人往塔上而来。一个声音叫道:“世子驾到!”温如玉和婉兮格格都是心中一惊,温如玉犹可,只是婉兮格格便是吃惊非小,如果让皇阿哥知道自己私上这六和塔,只怕要受阿玛责罚,所以心中忐忑不安。脚步又近,只听世子多福安问道:“可曾有人来过?”只听有人说道没有,这也是婉兮格格事先交代他们谁人也不可以透露消息,说她来回。众人自然守口如瓶,自然不愿开罪于这位任性所为的格格。
多福安大笑着走进,当见到温如玉依旧不为所动,素面朝里,对他愰如不见。多福安见了也不生嗔,笑道:“温堂主我已向阿玛讨下口谕,只要你供出同犯,交出袁门名册,那么便既往不究,非但无罪而且有功,我代阿玛向皇上讨旨,封你官职,可以光宗耀祖,岂不胜似你而今身陷囹圄,朝不保夕?”温如玉道:“要我交出名册也难,想我堂堂汉人岂能屈身事胡虏?但凡天下有骨气的有志之士都不会认贼为父,自甘堕落,为人所不齿?”多福安被他说得脸上阵红阵白,过了一会儿,又自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婉兮果然没看错,有担当,有胆识,是个好汉子;只是你如果一意孤行,抵死不认罪,那么只有死路一条,只怕婉兮要伤心欲绝了?”温如玉依旧不为所动。他又不是不知道,袁门名册一旦落在朝廷手中,那么便为祸不浅,株连甚广,无辜之人必然死亡枕藉,是以权衡利弊关系,便是身受磔刑,也不可以说出名册的下落,否则袁门覆亡,天下无望了,那么乾坤又复倒悬,百姓涂炭!
多福安见他如此情状,不觉冲冲大怒道:“你但凡有点人心也不会冷默绝情如此?想我皇妹何等的身份,你真是不可救药!”温如玉听这多福安说话才知道原来这位千娇百媚,人神无惧的格格竟暗地里想念于他,这是他所未想到的,不觉心中也是一动,原来她竟如此情深意重,可是自己却是朝廷的乱党,他们怎么可以在一起,那是绝然不可以的事。
多福安见温如玉不言不语,又道:“温堂主,你们袁门的少主身家性命都朝不保夕,你又何苦自取其辱,诚如古人所言识时务者为乎俊杰,你可要三思后行,否则将来悔之晚矣!”温如玉道:“但求义之所在,死又何妨?请问世子世间之人谁人不死?有人为理想而死,死亦无憾;有人苟且于世,虽身世荣华,但难免为人不齿,是为可悲。世子不必枉费口舌,要杀要剐请便!”多福安气得“你”字未出口,但觉眼前金星乱冒,似乎便要头眩欲裂,还好身后窜出一人,以手相扶,低声道:“世子,身体为重,何必与这不通时务的人多加理论,反正以标下之见他亦如秋后的蚂蚱也蹦达不了几天,且看他将来后悔的样子。”多福安此次本意兴师问罪,要这温如玉好看,因为皇妹婉兮格格近日茶饭不进,心有所思,恹恹成病,请了太医也只是说胸臆所闷,神情散漫,心神不属的症候,至于何种原因也是不知。多福安便心中暗斥这班太医无能,竟然诊不出格格所犯何病,也是无能。太医们见这位世子气势凌人,颐指气使的姿态,人人都畏之如虎,不敢稍有言语,害怕一言不合忤逆其意,那未便是杀身之祸,所以人人噤若寒蝉,不敢稍有忤逆。多福安一时看他们横竖不顺眼,便喝斥退下,忽见榻下有一字纸,便趁他人不在意悄悄地捡起,笼在袖中,待回来细看,只见上面写着:温风徐来谁知我?如梦人间几许愁。玉石山花开满楼,想是此生不可遇!他又反复看了几遍,不觉笑出声来,原来这是婉兮格格所写的一首藏头诗,以上而下读,便是:温如玉想,这不正是这位皇妹思想意中人,这意中人不问可知便是袁门逆党忠孝堂主温如玉,只是这皇妹焉也不知世情,想这温如玉可是朝廷的要犯死囚,偏偏心念于他,是为不智,自己又不能拆穿,要规劝又不成,因为她性格从来暴戾便如阿玛脾气一般,自己只有去劝那温如玉投降朝廷,交出袁门名册,才可免杀身之祸,只是听人言这温如玉目若郎星,也是生得重睑,面如美玉甚是俊逸脱尘,虽少英气,但是却心有义气千秋,虽不能与少主袁承天比肩,亦是不遑多让,是为万中有一的人物,这也难怪皇妹心念于他,不能忘怀的原因所在。
今日一见果然人物俊美异乎寻常,心想皇妹果然有眼光,可见这温如玉超凡脱俗,让人过目不忘,于美好萦绕于心头;只是他不知变通,一味强横,要与朝廷周旋,着实让人遗憾,可是人各有志,自己又不能强人所难,只有任他去吧!
多福安与侍卫而去,竟不回头。
温如玉长长叹了口气,兀自坐在乱草的矮榻上,望着窗外的天空,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
婉兮格格这时从温如玉身后的帷幕之后走出,见他神情忧郁,轻轻说道:“温大哥你也有忧愁?”温如玉忽听她叫自己温大哥,可是受惊不小,目光直直看着她。看得婉兮格格赧然低下头,心中不由自怨自艾自己怎么忽然心神行为失智起来,叫人家大哥,实在有些突兀,难怪人家用怪异的目光看自己。
狱外有人叫道:“该用饭了。”只见有人将饭食果蔬放在木槛之外,却不走远,只在外面的一张木桌坐下,自斟自饮起酒来,间或时不时吃几粒蚕豆和花生。温如玉和婉兮格格两个人谁也没注意他,因为两个人各有心中事,只在不言中。又过一忽,婉兮格格神情悲苦道:“我知道你们恨着我们满洲人占有你们的天下,所以这百多年间各处起事此起彼伏,不一而足,似乎想着反清复明的大业,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这样一来多杀人命,世人死亡枕藉值得么?从来的帝王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人可以避免,似乎都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看着沦亡而不能自救,是天意亦是人为。”温如玉道:“格格你不知道天下百姓苦,锦衣玉食的人不会体会到下层民众的艰辛与无奈,说到皇上仁慈只怕也未必,你想他如果一味仁慈,只怕也得不到天下,所以……”婉兮格格听他说话不对,似乎意有所指,对皇上颇有微词,不觉心中不悦,冷笑道:“今上不好,岂但你们从前的皇帝便英明天纵了?还不是刚愎自用,让天下沦亡,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更有失志不全,杀害忠义千秋的袁督师,只可惜他报国无门,如果降于我朝,那么尽可以大展平生抱负,可惜他受制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知道效命君上,不知底层万千百姓,所谓忠义千秋,苌弘化碧也只是为了一人,不是千千万万的百姓,不知这样的忠义是悲是喜?”温如玉听她所言似是而非,却也无可辨驳,只有默不言语。
婉兮格格见他无言无语,脸上神情忽来变去,以为自己说话严重,以至这温大哥不能承受。温如玉见她看自己的眼光之中分明透着怜惜,不觉心中一软,温言道:“诚如你所言,我们汉人的弊端非止一端,要改将起来也难,不能用人为贤,这也是无可奈何,可是我和少主一般的心思,只知道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尽管别人视我们如傻子,似乎不通时务,可是我和少主偏偏一般心意。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愚不可及,不知变通,一味倔强和蛮横,也许将来万劫不复,可是我都不能更改!”婉兮格格悲苦道:“不可以……”她也顾不得格格身份尊崇,用纤纤玉手掩其口,垂泪道:“我不要你说这话,如果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温如玉苦笑道:“格格你怎么这样傻,我是袁门逆党,和朝廷势同水火难以相融,说到要我降伏只怕不能,谁教是袁门弟子,天下兴亡还要管,别人尽可以置之不理,我们却不能,我们本是仇雠,你为什么不怨恨我——因为先前我也杀了朝廷命官!”婉兮格格抬头见温如玉的面容,说道:“因为你不是奸恶之徒,所以你不会乱杀无辜,所以我觉得你比那些衣冠禽兽之流更可爱,所以……”她几不能语,竟而伏在温如玉的肩臂之上又自啜泣起来。
温如玉见状,便道:“格格你莫哭了,你哭了,我心中也难过的紧,让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婉兮格格抬头看了看狱外槛边那自饮的人,不以为是,低声道:“我们又没有越礼……”她话音刚落,塔外寺内传来兵士呼喝之声,更有人叫道:“莫放走了朝廷忤逆反贼。”婉兮格格越身出外,抬眼外望,居高临下,只见国清寺内已是人声鼎沸,油把将黑夜照成如同白昼,只见十几个黑衣劲装汉子正持刀与朝廷官兵厮杀,手起刀落之间斫杀几名官兵。他们不是各自为战,而是背抵背,同心协力一致对外,让敌人不能暗中偷袭,只有光明正大厮杀。只见有僵尸门掌言正辰、福?南少林坐禅大师弟子不嗔和尚、武当派掌门无尘道长赵天横、沧州沧浪门管云涛、黄山派掌门杜永名;只见这些武林大豪将这十几名黑衣围在垓心,身形转动,愈加收紧,誓要将他们全歼于此,只是这些黑衣也不是易与之辈,出手决不拖泥带水,也决非泛泛之辈。婉兮格格见状,心想今晚这国清寺可有场好戏,这些人殊非善类,且看谁死谁亡?
忽然武当派掌门长剑去势如风,于间不容发之间,嗖嗖地将这十几个黑衣蒙面人面巾挑落,只听赵天横斥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袁门三位堂主驾临,不知为何要乘夜黑,偷偷摸摸行为,殊非光明之举,让人齿冷!”原来这十几个黑衣人中为首是袁门三位堂主:紫微堂主鹿振衣、朱雀堂主朱啸山、节义堂主丁宽他们三位。
紫微堂主鹿振衣手中是流星锤,重逾百斤,但是在他手中如无一物,挥舞之间随心应手,可以任意为之,适才他锤伤几名清兵,皆是击中头脑而亡。他之所以毫不留情,皆因平日里见有司衙门的捕快任意欺负百姓,而百姓有理不敢争,含冤莫白,只有苦苦捱下来,谁教人家是官差,百姓那有抗争的理由,正所谓民不与官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天下从来如此,也不是新近才有的,是以只有默默忍受,仿佛都无知无觉,生如蝼蚁,死如尘埃!
朱雀堂主朱啸山本是洪武支派后裔,他心中从来恼恨异族占有天下,所以对清廷恨之入骨,殊无好感;今次他使短枪迎敌,以小精悍,每每出人意外,伤敌于无形之间;节义堂主丁宽人高马大,声大如雷,一向不拘小节,而且喜怒形于颜色,见到不平之事那教性命不要也要争一争,否则心中气闷难安,他们都是性情中人,心中藏着忠义千秋的义气,从来不会虚迎奉人,从来的肝胆热肠,仿佛日月照星辰,大有我以我血荐轩辕!他们都一样的英雄好汉,一样的民族大义,便是热血肝肠的一群汉子!他最喜鬼头大刀——因为此刀沉重锋厉,杀人无数——杀得都是恶人,因为在他心中恶人不死,好人那有活路,所以他对敌人从来不慈手软,见着便杀,决不故息养奸;而他们的少主却是仁慈,每每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杀人于剑下,总是劝人为人善,如果对方抵死不认,那么便剑下无情!今日三人带同袁门弟子闯入国清寺便是抱着必死之心也要救温堂主脱离险境,所以杀人便是腥风血雨,兵器到处血肉横飞。待到赵天横、不嗔和尚他们赶来已是死了不少清兵,其状不可忍视。
赵天横向余众打个呼哨,众人会意,便四面八方围拢,齐出兵器与三人缠斗,说到武功鹿振衣、朱啸山和丁宽力有不逮,虽然他们贵为堂主,但是武功造诣终究还是远远不及,眼见袁门弟子一个个死去。丁宽此时杀红了眼,虎吼一声挥着手中百十斤鬼头刀向着赵天横斫去,一股强大的劲风直迫胸臆。赵天横见鬼头刀来路不善,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有挥剑小心应付,因为他明白这丁宽看似鲁莾,实则心中有计较,处处藏着杀人的计谋。所以他知道自己长剑轻灵,其旨不在硬拼,只有剑走轻灵,便有胜算;那便厢不嗔和尚以禅杖迎战朱啸山的短枪,僵尸门言正辰勾魂钩对敌鹿振衣的流星锤,一时之间呼喝声起,杀声一片。时间一久,他们三人便内力尚逊,招式渐老,每每不能制敌机先,几次险险被对方刺中要害,都是惊出一身冷汗。又过片刻,丁宽一个不注意被赵天横一剑刺中肩臂的天府、侠白和尺泽三穴,因为三穴相连不过寸许,所以赵天横一气呵成,便见功效。丁宽受制,臂弯便不能动弹。赵天横见机不可失,长剑一送便要取其性命。鹿振衣百忙中一记流星锤向着赵天横击去。赵天横又岂是易与之辈,见锤来便以剑撑地,借势跃起,于半空中轻灵灵地一个转身,手中长剑去势已变,向着丁宽眉间穴刺去。丁宽已无路可退,因为他们三人作战,所以便无后退之路,而且敌人步步紧迫,仿佛要他们死在当场,否则又怎肯轻易罢休?
丁宽见势不能,闭上双眼,心中犹悔:少主,丁宽不肖,不能效命于袁门,那么只有来生咱们再做好兄弟——一起杀敌,一起饮酒酣畅,一起把剑歌唱,一起忠义千秋,热血肝肠!
赵天横见一剑便可洞穿这丁宽,心下窃喜,因为他可是袁门乱党,而且是党魁,身份不比袁门弟子,王爷得知只怕少不了褒奖,自己可不风光露脸,人前峥嵘!朱啸山和鹿振衣本待授手,奈何被言正辰和不嗔和尚死死缠着,不得其便,眼见伙伴命悬一线,也只有干着急地份。
忽地风起天暗,一道闪电劈开混混天宇,一人由天而降——其实是由六和塔上一跃而下,于电光石火之间挥出一掌,将那赵天横长剑荡开,余力不减,绵绵而至,竟而让这位堂堂武当掌门抛下长剑,于手腕之处隐隐生痛,一时竟然不能自己。他自然吃惊非小,仔细看时只见一少年正在面前,于细雨之中毫发皆见,俊逸不羁的神情隐隐有桀骜不驯的性格,中有悲天悯人的形态,让人有种似远而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