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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君最痛恨被别人威胁拿捏。”
“尤其是被自己养的一、条、狗。”
孤沧月锦袖一挥,四周浓雾立柱不断膨胀,变成雾墙遮蔽浮空之亭。雾墙中生出无数如树木枝干粗细的猩红血管若隐若现,浓雾也随之渐渐变成绛红色,且开始似有心跳般节律震颤,像某种生物的脏器,透着十足的诡异。
束樰泷很清楚这是什么。
元神胞衣——彼时他正是在这样的地方孕化而生。
而作为已经成形的辅元神,若再回到元神胞衣之中,不出三个时辰就会被重新吸收消解——看来孤沧月是玩真的,他宁可丧失心智也要杀了束樰泷。
“失智又如何重伤主元神又有何惧那是之后的事,不妨碍本君先弄死你。”
说话之间,绛红色雾墙中探出许多猩红触手,缠上束樰泷的四肢和脖颈,将其牢牢绑缚——他脸色瞬间苍白若雪,周身泛起冰色荧荧之光,那光汇成股股细流被猩红触手吸走,反溯回绛红浓雾之中。
……明明很痛苦,可束樰泷却似乎在笑。
对嘛,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邪神孤沧月。
不顾后果,专横跋扈,仗着自己是唯一的主元神,对他颐指气使,恣意羞辱。
这么想着,眼前竟出现了许多年前的孤沧月,
“本君实在不懂,为何会孕化出你这种毫无法能修为的东西谋略有什么用只要本上神愿意,动动手指便可让一切崩坏湮灭,何须智囊运筹。”
“你除了整天说些规劝的废话,让本君束手束脚之外还会什么要是没有与我的羁绊,你甚至活不过百年,跟那些凡夫俗子有什么区别”
“双元神真是笑话。就你这种没用的废物,也配叫元神”
……
这些话束樰泷不知听了多少遍,随着斗转星移,几乎要刻进他的骨血里。
束樰泷从一开始就知道,孤沧月厌弃自己。
即便主动做了一切他不屑去做的事:管理府邸、培养侍从、在三界安插眼线获取各类情报以便在孤沧月随意问起某事时可以即刻告知前因后果、经营各路产业赚取金银财宝以做府中用度开销,甚至他不屑参与的一些仙贵应酬,都是这个辅元神在打点安排——孤沧月堕神忘川多年,仍能得到上界恩护贵胄敬畏,束樰泷自诩与自己的运筹帷幄脱不开关系。
可他依旧觉得他没用。
“满脑子都是御人之术,哪有半分像我鸾鸟的分身。”
这句百年前的无心之语成了压倒束樰泷的最后稻草。
那时他正在为孤沧月准备惊喜,知他喜欢面具,便费心收集了三界中最珍稀的九十九只面具,可到了也没能送出去。
孤沧月嘲笑他,有功夫做这些花里胡哨的表面功夫,不如想想怎么修炼法门,助他提升修为——寐界第一战力的位置,墨汀风坐得太久了。
……呵呵。
卑微生不甘,不甘生怨怼,怨怼生离悖。
再加上有股势力几百年来一直在接触束樰泷,开出无比诱人的条件,要的就是他的运筹谋划之力。
最终下决定那日,束樰泷在孤沧月寝宫的铜镜上留了一句话:
上神可知,被踩进泥里的影子,也会生出噬主的獠牙
……
百年过去,辅元神借助他擅长的心智之道,在孤沧月眼皮底下将自己悄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化名束樰泷,在寐界行走,成为一方巨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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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樰泷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些,许是再次回到这元神胞衣的缘故
看着自己的能量被一点点反哺回元神胞衣,他丝毫不慌,就好像这正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金石之器碎裂的脆响,束樰泷虽被猩红触手绑缚无法回头,但并不妨碍他知晓那声因何而起,那是孤沧月将亭内玉石墩凳一拳砸碎的声音。
“头痛欲裂,对吧”
束樰泷阴恻恻笑出声,“上神”分明是头疼得狠了,想借助另一种形式的疼痛纾解。
“哦,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这么多年,既然你不在乎我所擅长的理智与谋略之力,我就勉为其难把你身上原有的那部分也一并吸收了。”
“呵呵,不必看也知道沧月大人此刻有多想杀了我。不过……你以为待我被胞衣消解就可以再炼辅元神失算了,沧月大人。”
“现在的你,所有理智和约束力都因我而生,恐怕还没等到我死透,你就已经彻底失智发疯,变得与乱魄无异。”
“作为司尘府的督办大人,这乱魄您比我熟,它们失去心智后会下意识回到最牵记之地最记挂之人身边,只可惜回去的是毫无理智的躯壳,曾有多少亲眷死于血亲和爱侣变成的乱魄之手,您比我清楚。”
“啧啧啧,可惜了,那个小丫头,就算有司尘大人相护也难免百密一疏,怕是最终要惨死于你之手,哈哈哈哈!”
“怎么样,沧月大人,对于这个故事的结尾,您可满意”
“够了!!!”
孤沧月眼底一片猩红,显然已在失智边缘,他几乎是踉跄着将掌中凝聚的无数冰霜棱刃扔了出去,目标并不是束樰泷。
“你走吧。”
孤沧月扶着亭柱站定,背影极疲惫。
包裹浮空之亭的元神胞衣已被冰霜棱刃尽数绞碎,阳光从白色薄雾中倾泻而下,不死神殿似乎又恢复了宁静。只是亭子近旁的翡翠花树已被方才的余威连根拔除,再不见踪影。
……
“沧月大人,我费尽心思把你约回来,总不是为了自讨苦吃,怎会说走就走。”
束樰泷看着孤沧月背影,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嘲弄。
“你已然明白其中要害,既消解不了,又不能杀我,而我却可以随时控制你的心智,你说,若是我让你跟那小丫头在一起时再次暴走发狂,会不会很有趣”
“有屁就放!”
孤沧月拼尽全力才让自己保持着理智不崩,他心里涌出一阵难言的忧伤,答应宋微尘去鬼市寻她,看来是去不成了。
“别激动嘛,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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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微尘还想再看,画面却飞速切走,后面的片段零碎不堪,
孤沧月吐了很多血。
他将自己包裹进了层层叠叠的元神胞衣之中,整个不死神殿四野漫起浓厚的雾墙,与此刻的沧月府后院一样。
孤沧月意识迷离,口中却一直在唤她的名字,微微,微微……
从他的视角,她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在无晴居的自己,在水街画舫的自己,在墨汀风怀里的自己,在夜宴那晚走在境主府的自己,在沧月府门口装雪姨卖傻的自己,在黑水之上昏昏沉沉的自己……原来,他一直都在。
……
回到现实的她只觉脑内轰鸣。
与做梦的感觉类似,明明作为客体经历了许多,现实里却只是一瞬,待她回神,一切皆无变化,仍旧咬着孤沧月的胳膊不放,口中弥漫着孤沧月血液淡淡的腥味。
宋微尘突然懂了,原来束樰泷就是孤沧月丢了的“极重要的东西”。
他到底跟束樰泷做了什么交易
大鸟会不会为了保护自己,答应了许多不该答应的条件
夜宴之上束樰泷递出的鸾鸟冠翎是否与此有关
……
脑中电光火石,宋微尘突然意识到束樰泷其实一开始就告诉了自己他的真实身份——束樰泷,多古怪的名字,反过来念就是“龙血树”,这种树又称为“不死树”,正是上古之神鸾鸟的所居之处。
他分明是在暗戳戳的表达,他与他同源而来,却又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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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丸与灵珠。”
宋微尘嘟嘟囔囔,这哪是束樰泷与孤沧月决裂,辅元神与主元神要分道扬镳,分明是敖丙与哪吒要割席。
“微微,你说什么”
孤沧月见她嘴唇翕动,欲将小人儿揽近了细听,却瞥见自己锦袖之上滴滴答答落了许多血点。
“微微!”
宋微尘鼻血大量涌出,整个人都有些虚脱,但头脑却因此渐渐清醒起来,她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弄清真相——究竟自己看到那些碎片景象有多少为真,有没有断章取义。
她要帮孤沧月,也要帮束樰泷。
只是方才看到的景象,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墨汀风也不行——这是天大的秘密,一旦被他人察觉,以孤沧月现在的自保能力,必有生死之忧。
她要用她的方式守护他。
……
“微微,你明明知道指婚真相却没有任何反对,你说我误会,那倒是说说看,我误会了什么”
墨汀风见她杵在孤沧月怀里迟迟不回应,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他想亲耳听见她的否认和解释,哪怕这个剖白不合情理都好,只要她说,他就信。
可宋微尘却沉默了,那沉默在墨汀风的感觉里,似有一生那么长。
“不,没有误会。”
她终于开口,
“汀风,我希望你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