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贵妃已经极其疲倦了。是以崔礼礼说平南侯病倒,她想也没想就给了出宫的牌子。
反倒是身边的宫娥忽地想起来提醒:“娘娘,她这一走,圣人会不会不高兴?”
颜贵妃疲惫的凤眼布满了血丝,一听这话,忽地打了一个激灵,连忙着人去拦。
宗顺帝吃过药强打起精神,与顾命大臣们在清静殿中议事。
一连下了好几道旨意。召大将军和小将军回京,又安排兵马,再筹备粮草。
大臣们问及太子之事,宗顺帝回答了什么,大臣们皆称“圣人圣明!”
颜贵妃站在殿外听不真切,她焦灼地抠着窗桓,指甲竟劈开一条裂口。
皇后虽被禁足,但也只说要等着查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将皇后的罪名定死,让七皇子、八皇子没有反抗之机。
不管圣人怎么选,太子人选绝不能是皇后生的那两个祸害。否则,圣人殡天之后,她还如何在宫中立足?
派去追崔礼礼的宫人回来了:“娘娘,奴去的时候,她已经上马车走了,可要奴去平南侯处将她带回来?”
“罢了......”她揉了揉眼角,再睁开,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这连绵不断的大雨,已经下了两日两夜了。
殿中又跑了小宫人出来喊太医:“圣人又睡过去了!”
不敢说昏迷,只敢说睡过去了。太医们心知肚明,忙不迭地往殿内跑去。
这一睡,就又从晌午睡到了晚上。
颜贵妃并不敢离开,只敢到正阳宫的内室中打了一个盹。
迷迷糊糊之中,听见小宫人在喊她:“娘娘,圣人醒了,召大家都去呢。”
糟了!
这是要交代后事了。
颜贵妃拢了拢发髻,匆匆下床,踏着雨水跑了过去。
乌泱泱的,清静殿外跪满了人。各宫嫔妃,皇子公主,以及朝中重臣,尽皆跪在屋檐下,常侍站在门口,握着拂尘,面色铁青又沉痛。
“圣人!”颜贵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穿过人群跑到最前面,“圣人!是臣妾啊!”
常侍命人拦住了她:“贵妃娘娘,圣人没有传召,不得入殿。”
颜贵妃挣扎不动,抓住常侍问道:“圣人如何了?”
“娘娘,”常侍没有回答,只使人递了一个垫子给她,“仔细地凉,伤了膝盖。”
这是要她也跟这些嫔妃一样,跪在这里候旨了?
颜贵妃不懂,明明自己替朝廷解决了银钱之事,这么大的功劳,圣人却从昨日就对她冷漠下来,甚至拒不见她。
莫非是那几个顾命大臣说了什么!
常侍见她虽有不甘,却也安安分分地跪下,便点点头,进偏殿道:“圣人,人到齐了。”
宗顺帝躺在床榻上,身边跪着几个大臣。大臣手中捧着玉玺和诏书。
他动了动手,却翻不动身,常侍上前扶住他,托着他的手,将印盖了下去。
大臣们捧着诏书,怆然伏地:“圣人圣明!芮国千秋万代,永盛恒昌!”
宗顺帝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咳嗽起来。
太医令连忙上前,替他施针。过了好一阵,宗顺帝似乎面色红润了些。,气息也顺了。
这是回光返照吗?
常侍不敢想,只轻声问道:“圣人还想见谁?”
“元白......”
是了,圣人的陵寝是元白亲自堪舆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必须要问问。元白大师明明日夜伴驾,何以做出如此不轨之举!
顾命大臣跪在地上说道:“昨日,臣等已命绣使抓了元白及其弟子,如今由绣使看押,微臣这就命人去将他带来。”
很快,韦不琛就带人将元白及其弟子带了过来。
师徒二人皆是一身白衣,还不曾受过刑,只是带着镣铐,走在雨中,步子又沉又缓。
元白年近八旬,清瘦白眉,白色的衣衫在风雨之中,猎猎作响。
他手中握着一串泛着怪异光芒的佛珠,每走一步,就会扳动一颗佛珠,口中念一句经文。
他眉眼平和,雨水溅落在他身上,又弹开,远远望去,像是他身上笼罩着一层佛光。
神圣。
祥和。
芸芸众生,肉眼凡胎,谁又没有点罪孽?
更何况这一群躲在屋檐下的人。这一群肮脏、龌龊,满身罪孽的人们,他们何曾真的见过佛?又何来资格见到真的佛?
此时此刻,他们却看见一身白衣的佛,从这滂沱的泥泞的雨中缓缓走来。
这姿态,不像是去面圣,却更像是在诵经超度。
究竟是超度圣人,还是超度他们?
元白大师树皮一般的手指扳着一颗一颗的佛珠,带着天来之水,踏进了清静殿。
“阿弥陀佛——”元白大师双手合十,雨水顺着手铐脚铐,一滴一滴地砸落到地上。
宗顺帝率先开了口:“陵寝,是你动的手脚。”
元白看看屋内的顾命大臣和常侍,却说道:“圣人,老衲有话,想单独与您说。”
常侍自然不肯,宗顺帝却挥挥手,示意众人退到殿外。
自己都要死了,难道还怕元白下手吗?
众人退出偏殿,韦不琛却道:“还是小心些好,我在门口守着。”
常侍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再说,这偏殿并不消音,有什么动静,门口听见了,也能及时进去。
在门外等了一阵,屋内没有什么声响,韦不琛有些不放心地拉了一个小内官:“方才我见殿中蜡烛快燃尽了,你去,换一根蜡烛,顺道看看圣人可有什么不妥。”
小内官低眉顺眼地应了,进去换了一支蜡烛出来,说道:“圣人并无不妥。元白大师和他徒弟盘腿坐在地上,为圣人讲经呢。”
常侍也松了一口气。
渐渐地,内殿传来谈话声。
宗顺帝又沉又缓的说道:“元白,佛经,你跟朕讲了一辈子。如今朕要死了,也不想再听佛经了......”
元白说道:“老衲愿为圣人解惑。”
“陵寝,是你动的手脚吗?”
元白摇摇头:“老衲不曾动过手脚。只是天意如此,圣人还要看开些。”
“天意?”宗顺帝似乎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什么是天意?”
“圣人以为天意是什么?”
“哼,”宗顺帝冷笑道,“朕是天子,朕意就是天意。”
“非也,”元白大师苍老的声音穿透了宫墙,一点点敲进屋檐下的人心之中,
“天者,公道也。意者,民心也。圣人该还天下苍生一个公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