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傅氏已在傅府门口站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夫人......”林妈妈欲言又止。
自己家庶出的姑娘,回娘家还需要通传,到哪家都没有这样的道理,但傅家就这德行。
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至于什么时候泼出去,就要看傅郢的心思了。
以前崔家红火的时候,傅郢也没将傅氏“泼出去”。
如今崔万锦出了事,那头又担着宣平侯府的人命,哪怕人是在刑部没的,可终究是崔礼礼带人去抓的。傅氏就只能是泼出去的水了。
傅氏抱着银钱箱子,站得太久,身子有些摇摇晃晃。
林妈妈替她撑着伞:“夫人,要不咱们回去吧。您的身子要紧。”
傅氏倔强地摇摇头:“你再去问问。”
林妈妈一顿,问什么呢?问为什么不让自己家女儿进娘家吗?还是问外太老爷为什么在家却谎称不在?
但凡他心中还念着点血肉亲情,也不至于让自己女儿冒雨站上一个多时辰。
高门大院里子女太多了,除了嫡出的那两三个,剩下的又有几个可以分到父亲和母亲的亲情呢?
林妈妈还是问了,小厮仍旧是一问三不知。
傅氏抱着银钱箱子的手紧了紧,这箱子里是她的嫁妆,有父亲和主母给的,也有小娘悄悄替她攒的。小娘最珍贵的玉镯,傅氏已取出来戴在手上。剩下的银钱和铺子,对于崔家家产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
她将银钱箱子托给小厮带进了府,又托了一句话:“求父亲大人帮忙周旋,崔万锦他罪不至死。”
小厮掂掂银钱箱子,抱着进了府。
傅家主母王氏是个富态的女人,穿着棕色的锦缎褙子,端端正正地站在傅郢身边。看到银钱箱子,她在心底暗暗皱眉,表面上却平淡地问道:“老爷如何想?可要写一封信去樊城?”
傅郢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走了几步,又坐了下来:“不能写这信。”
王氏嘴角微微一动:“为何?”
“如今国库空虚,邯枝国又有南下之势,军饷还没有着落。若要出兵,只怕还要重查缗钱。”傅郢想得的长远。
“还是老爷深谋远虑。”王氏眼睛落在银钱箱子上:“那这头怎么办?”
“退回去吧。”傅郢挥挥手,显得有些不耐烦。
王氏却道:“的确是要退回去的。自古嫁女,只有女儿死了,才会将嫁妆退回娘家......”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傅氏这是在以命相逼。当然,傅家也可以就此断了关联。
“随便你。”傅郢拂袖而去。
王氏目送着他离开,手才按在箱子上,身边的嬷嬷上前问道:“夫人,老爷这话是何意?”
“如果要退,他就会说退了。”王氏嘴角挂着的皱纹愈发深了,“他说随便我,这意思不就明白了吗。”
“还得是夫人通晓老爷的心意。老奴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的。”嬷嬷又道,“旭哥儿的三姑娘正议亲,少些这样的瓜葛,总是好的。”
王氏满意地点点头,将箱子收起来入库,遣人去大门:“就说老爷不在家。我们只是替老爷收了东西,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再说。”
下人得了话要走,王氏又叫住:“闭门谢客吧。”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万一倒在家门口,倒教街坊邻居逮着话头。
下人就这么回给了傅氏,便吆喝着几个小厮来关门。
傅氏是从这个大宅院里出来的。岂会不知道他们的盘算,想要抢在关门之前冲进去,却被小厮一把推开,倒在雨地里,溅了一身的泥。
小厮有些抱歉地道:“崔夫人,不好意思,小人手重了些。只是主人说关门,您要闯,确实不合适。”
“崔夫人”三个字,重重刺伤了傅氏,比身上的泥泞更让她羞愤。
她想起用筷子打女儿的那一日的对话——“爹娘近在咫尺,却把门关得那么紧,连看一眼都怕带来麻烦”。
傅氏原以为自己的小娘能唤起傅郢的一些情分,自己毕竟也曾承欢膝下,被父亲抱过。可到了今时今日,她才明白,女儿的那句话,竟是说的自己。
林妈妈要去扶她,被她推开,咬着牙从泥地里爬起来,对小厮道:“父亲在家,我知道,他怕惹麻烦,我也知道。三姑娘议亲的事,若我们崔家能帮上忙,就请父亲送信到九春楼吧。”
小厮心想,三姑娘议亲用得着你帮忙?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将这句话回了内院。
傅郢自然是一拍桌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指着门破口大骂:
“吃里扒外的东西!养育之恩不报便罢了,现在反而还拿着一个小倌楼子来威胁我!当我堂堂礼部侍郎是被吓大的吗?!”
王氏想着三姑娘议亲的事,只得好声好气在一旁劝着:
“老爷,犯不着跟他们置气。您那个学生不是还在樊城当知县?您不妨修书一封,让崔家人亲自带去,只说得知崔女婿被关在此处,叮嘱他们一定不要徇私......”
见傅郢神色松动,王氏又添了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傅氏如愿以偿地带着一封信回了崔家。
崔礼礼倒有几分意外,笑着说:“还是娘有办法。”她拿着信对着光照了照,信封之中确实有信,只是信封粘得牢实,没法子拆开。
傅氏一身泥泞,狼狈不堪,见女儿气定神闲,心中有了几分底气:“礼礼,快去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去樊城。”
趁着娘去沐浴,崔礼礼拉着林妈妈问了情由,才知道娘也拿着九春楼威胁傅家了。
原来娘撞了一下南墙啊。回头没回头不知道,但至少是疼了。
崔礼礼吩咐春华留在家中收拾出门用的物件,自己带着拾叶出门去寻陆铮。
那天夜里他贸然闯进她的闺房,说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地生气,淋着雨跑了。
她本来不想去寻他的,可他毕竟在查底耶散的案子,自己明日要出门,怎么也要跟他通个气。
只是眼下天都擦黑了,陆铮必然不在银台司,而是醉卧桃花渡了吧。
崔礼礼掀开车帘,手指戳戳替自己赶马的拾叶:“你去过桃花渡吗?”
拾叶老实地道:“没钱去。”
不是不想去,而是没钱去。
当真是个实在孩子。
崔礼礼给了他一些银子,去买一套合身的男装来。
“拾叶,你在外守着,我就在马车里换衣裳。”
隔着车帘,拾叶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一想着是姑娘在里面更衣,他的耳根子烧得滚烫,嗓子也有些刺挠。
他不舒适地咽了一口唾沫。作为线人,男女这门课,他也是修习过的,只是修习和实践,当真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