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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烨跟着父亲走出几步,又停住,转头看向小院子的方向。

罗亭渊低头瞧着他,温声说:“你想去,就再去看看。”

这个孩子,一度把那处小院、那间房子当家的。

听了他的话,罗烨立刻放开他的手,向着小院儿跑去。

董文浩忍不住提醒:“罗先生,从这里回京城,得十几个小时呢。”

罗亭渊点点头:“我知道!”

十年都等了,十几个小时算什么?

见他不动,董文浩叹口气,也只得等着。

好在罗烨没有去多久,隔了一会儿一步三回头的从小院儿里出来,眼睛微肿,显然是哭过了。

祝晓敏过去,揽住他的肩,向罗亭渊笑笑说:“走吧。”带着罗烨跟着出门。

后边,知青和孩子们也都默默的跟着,连苗诗文和江嫂也抱着孩子跟出来,谢承志回头看到,默默把儿子接了过去。

一路下坡,又穿过自然林,再上坡,从大队部过去,顺着大路再下去,往打谷场走。

罗亭渊走的很慢,目光一如来的那年一样,只是看着前边,没有去瞧两边的景色。

知青点,他一住就是三年,三年中只有一次,他被带到大队部开会,此外再没有离开知青点方圆五十米之内。

而这一来一去,他的境况天翻地覆,心境自然也是大不相同。

来的时候,心里有多不安,此刻就有多少的不舍。

他知道,那几个知青和那帮孩子都跟着他,可是他没有回头,只是缓慢而没有任何停顿的走着。

三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已经调了头,在打谷场边停成一线,十几个一式中山装的男人站在车边等着。

打谷场上,晒着新摘的葵花饼,干活儿的妇女们都伸长脖子张望,看到这样的阵势却不敢过来。

陶云志已经等的不耐烦,终于看到罗亭渊下来,立刻迎了上来,看到罗烨背着的行李,皱眉:“罗先生,这些东西就不拿了吧?京城都已经准备好了。”

罗烨立刻把草绳抓紧,戒备的看着他。

罗亭渊转头看看罗烨,摇头:“拿上吧。”

董文浩也说:“孩子想拿就拿上吧。”指使一个司机模样的年轻人,“小刘,帮罗先生把东西放车上。”

小刘答应,一手接过罗亭渊背着的帆布包,一手去接罗烨背的行李。

罗烨迟疑一下,见罗亭渊点头,这才把草绳松开,盯着小刘把行李放进后备箱,这才松一口气。

祝晓敏过来,把一个网兜装的饭盒给罗烨,轻声说:“这是姐姐做的点心,拿着路上吃。”

罗烨点点头接过来,硬硬的压着胸口涌上的情绪,没敢抬头看她。

董文浩说:“罗先生,上车吧。”

罗亭渊点点头,牵起罗烨的手跟着他往车子走。

刚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后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几个人扬声喊:“罗老师,罗老师……”

罗亭渊回头,就见一边的山坡上,陈丹青等十几个知青正匆匆的跑下来。

看来,是陈丹青赶去报了信儿。

罗亭渊心底情绪波动,等到十几个人跑来,一个个看过去,微微点头,浅淡的声音说:“我……走了。”

“罗老师,保重!”杨爱军喊一声。

“是啊,罗老师,保重!”在知青们心里,罗亭渊这一回去,他们不担心他的未来,却只担心他的身体。

罗亭渊点点头,转身又走。

走到车边,有人已经把车门打开,罗烨终于忍不住回头,瞧着后边送别的人群,再也迈不动一步,突然挣开父亲的手,撒腿往回跑,大声喊:“晓敏姐姐。”

陶云志“哎”的喊一声,伸出手却没有拉住他,无奈的说,“罗先生!”

罗亭渊站住,也转身看着儿子,却没有出声阻止。

他的儿子,从记事起就压抑在窒闷的环境里,难得任性一回,他也想放任他一次。

祝晓敏眼瞧着罗烨向着自己冲过来,迎前几步,张手接住他。

“晓敏姐姐!”罗烨直扑进她的怀里,抱住她哭了出来,“晓敏姐姐,你别忘了我,别忘了我,我会想你,想你们大家。”

“罗烨!”虽然早有准备,可这个时候,祝晓敏还是忍不住落泪,抚摸着他的头,轻声说,“姐姐不会忘了你,你回去有了地址,记着给姐姐写信,以后有机会我们会去看你,好不好?”

罗烨猛烈的点头,已经哭的说不出话来。

苗诗文瞧着,也忍不住落了泪,几个男知青也红了眼眶,跟在后边的孩子们,有几个小姑娘已经抽咽起来。

这三年时间,这两个人已经不止是寄居在知青点,受学校庇护的落难者,而早已经变成他们的良师,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罗亭渊等儿子发泄一会儿,这才慢慢走回来,轻声喊:“罗烨,我们该走了。”

祝晓敏把罗烨从怀里拉出来,俯下身,用手指擦去他一脸的泪痕,挑唇露出一个笑容,千言万语,只说出一句:“罗烨,该走了。”

罗烨点点头,抬手擦掉眼里又涌出的眼泪,转过身,握住父亲的手,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走。

到第二辆车边,罗亭渊先送儿子上车,直起身回头,再向送别的人群看去一眼,也弯腰钻进车里,平静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

车门关上,随着车子引擎声响起,车子缓缓启动。

罗烨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转过身想趴上后车窗,最后再看人群一眼,却被罗亭渊伸手搂住,紧紧的压在自己的怀里,轻声说:“罗烨,别看了。”

罗烨不再动,趴在父亲怀里,闷声哭了起来。

他们在这山沟里呆了整整十年,前边的七年,记忆里只有苦难,可是最后的这三年,他们有人护着,有人想着,让他感觉到仅有的温暖。

父亲给他说过,家很远,在京城,汽车要走近十个小时,火车更慢,要十二个小时。

他都不知道火车长什么样子。

可是他知道,家离这里很远很远,比晓敏姐姐回的城还远。

现在,他们要走了,这些人,恐怕再也没有办法再见。

罗亭渊靠在椅背里,紧紧的搂着儿子,额头抵在车窗上,睁开眼,可以看到前边后视镜里倒退的风景和……人!

随着汽车的行驶,乡土路上扬起一阵尘土,让人影有些模糊,却依然能分辩出站在前边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女人。

祝晓敏!

这个名字在心间划过,留下一道痕迹,却连罗亭渊也分不清楚,那有些苦,有些涩,又有些甜的感觉是什么?

终于,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再也瞧不见了。

罗亭渊的姿势没有一点改变,仍然默默的看着……看着……

这一去,他的儿子不会再遭受苦难,他会回归自己原有的生活,和这里天差地别,也再没有一点关系。

可是这里的人,他相信,穷其一生,他不会忘记。

罗亭渊模糊的想着,突然间,他觉得有点累,后视镜连同窗外的景物都变的模糊,眼皮渐渐变的沉重,挣扎睁开几回,终于慢慢的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