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尽、人相食。
这是梅之焕给朝廷的奏报，前三个字绝对是实情。
后三个字，并不是今年才有。
但也算实情。
毕竟朝廷的邸报传天下，梅之焕正想着联络次辅杨涟，做‘君子党’，大好前途，他得考虑以后的影响，三个字简略带过。
不算欺君，也不算扩大，更不算隐瞒。
模糊带过，才是官场的生存之道。
但他现在后悔了，到县城路过两个大村，菩提镇、李家庄。
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相食。
村庄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道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饿殍的尸体，无人收拾，因为全是残尸。
村口一堆堆黑灰旁边森森白骨，肋骨、腿骨、肩胛骨、脊柱、脑骨…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场景惨不忍睹。
脑海中出现饥饿的人陷入疯狂，互相抢夺食物的画面，孩子们哭泣，被直接扔到火堆里，老弱妇孺充满恐惧和无助，惊吓呆滞丢掉生命，直到男人们主动加入流贼的队伍。
整个洛川活脱脱人间地狱，绝望笼罩每一个角落。人与人之间的亲缘和道德荡然无存，人性在饥饿面前彻底变成野兽。
梅之焕捧起一个小头骨，上面还有血肉，脑浆却被挖空了，看一眼后，呆滞得放到一堆白骨旁边。
身后属官和无数官兵爬到村边呕吐不止，他们不想吐，舍不得的吐，实在止不住。
“大人快走，这是流贼的计谋，边军会被吓坏，他们已经开始惶恐了。”
梅之焕咬牙切齿，狠狠一捶土墙，“本官一定要生疼活剥这群混蛋，畜生啊，这哪里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属官诧异看了他一眼，内心不屑，装什么菩萨，本来流贼还有一点点吃食，边军一来，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只能自相残杀，强壮的人才能留下来。
这是李家庄的情况，梅之焕立刻下令全军向南，今晚住县城，若明日还没有流贼痕迹，他们得赶路去往宜君县。
一个时辰后，梅之焕也吐了。
因为他们抵达了菩提镇，镇上被烧成焦土，若人烧死也就算了，路边的篝火上面全是吃到一半的烤四肢。
这场景比李家庄恐怖无数倍，巡抚大人吐完，官兵们早已吐无可吐，甚至想去吃一点。
吴自勉生怕梅之焕让士兵去掩埋尸体，连拖带劝，使劲带巡抚继续去往二十里外的县城。
只是他不知道，殿后的一千人等长官们走后，有人忍不住去偷吃，这一下带动至少一半人闭目大快朵颐。
他们没了杀意、没有恐惧、没了人的感情，已经不算是人。
洛川县城，除了城墙还在，什么都没了，里面全是残垣断壁的一片焦土。
但这里还真‘干净’。
吴自勉带人转了一圈，来到烧焦的县衙前，对两眼无神的梅之焕道，“大人，这是好现象，知县也许带人逃跑了。”
梅之焕突然扭头，对一直劝他离开的参议洪承畴道，“彦演，朝廷的军饷会从山西而来，山西巡抚耿如杞就在河对岸的平阳府，你代老夫走一遭，许你自用五万两军饷发放给山西边军，请巡抚耿大人允许他们自带粮草军械过河剿匪，一个月就可以。”
这是无奈之举，吴自勉的边军算是废了，必须有‘干净’的人马加入才能剿匪。
洪承畴明白这个道理，但不能告诉吴自勉，立刻躬身，“大人放心，属下肝脑涂地，定完成大人重托。”
梅之焕点点头，朝吴自勉摆摆手，“派二百人护送，彦演联系到山西边军后，可带他们从南边二百里过河，咱们从西安府向北杀。”
两人立刻去安排，梅之焕看一眼被烧剩下一半的县衙，没有一丝感慨，他现在更是只想杀人。
不对，是杀畜生。
洪承畴拿着梅之焕印信，带二百边军出城，但他既没有向南，也没有直接向东。
而是带人原路返回，过菩提镇五里，才向东进入沟壑连绵的大山，准备经宜川到山西吉州，然后再到平阳府求见耿如杞。
进入山中五里，洪承畴突然招呼前后士兵休息，“弟兄们，咱们是去接军饷，近百万两可是个大活，你们刚才有人听到了吧，本官可自用五万两，兄弟们每人赐五十两。”
两个百户面面相觑，“洪参议，为何赏赐我们这么多？”
“应该的呀，你们护送本官过河，大家从此就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怎么能亏待兄弟，五十两多吗？仅仅够你们娶妻生子，根本不多，以后再立战功，咱们再赏。”
百户还未回答，士兵们已经大叫，“洪大人是好官，平日胆气过人，咱们愿为大人效死。”
“对，愿为大人效死。”更多人附和。
洪承畴哈哈大笑，“好，那诸位兄弟以后算我的亲卫，老子就算饿死，也不会让兄弟挨饿，咱们走吧。”
众人再次大叫，“洪大人那就是老爷，为进士做家丁，我们求之不得，这是荣幸。”
他们一边说一边准备上路，洪承畴突然停步，脸色充满悲愤，一把扯掉身上破破烂烂的官袍，露出里面的汗衫，
“这烂东西阻碍老子脚步，阻碍老子带兄弟们发财，老子一定会让你们每个人光宗耀祖。”
他这一口一个老子，很符合边军的脾气，但缴获随便扔掉怪可惜…
一个伍长撕啦一声扯掉外套，大声说道，“洪大人说的对，太难看了，阻碍咱们快速发财的脚步。”
众人思索片刻，在两个百户的带领下，撕啦撕啦扯掉身上好几层的破烂，总算露出里面汗衫。
洪承畴大喜，再次拍拍胸脯大声承诺，“兄弟们，拿好你们的刀和钱粮，本官带你们吃香喝辣。”
到底是纯粹的文官身份好使，洪承畴很快就把吴自勉的二百边军变成他的二百家丁。
一群人轻装快速向东。
在距离他们六七里的山头，一个络腮胡笑眯眯看着北方通过的二百人。
扭头再看一眼他身后的谷地，无数人吃饱喝足躺在山谷中，神色笑眯眯的，哪有疲惫，哪有饥饿，个个拍着肚子回味美食，等待盟主的号令。
一个边军气喘吁吁来到身边，“报！盟主，梅之焕果然进县城去了。”
王二兴奋一拍腿，“好，兄弟们养精蓄锐两日，今晚去端掉洛川县，杀了梅之焕，咱们就是当之无愧的新朝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