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安平自然发觉了凌平的失态,不过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什么反应。
凌平却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哪里做的检查,是已经确诊了吗?”
马安平点点头,笑道:“年前就有了症状,一直咳嗽发烧,反复不止,在青市第一人民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当时只是怀疑,后来被我家那几个带来协和做了病理检查,才确诊的肺癌中晚期……”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仿佛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关乎生命的重量,还是不可避免在凌平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
他不觉抬眸,仿佛往日登台就在眼前,依旧是这位老者在为自己保驾护航。
凌平唇角微动,嗫嚅了片刻,心知马安平既然已被国内排名第一的医院宣判,断无侥幸的可能,何况症状在这里摆着,对方的身体状态也是一目了然,做不得假。
可他语气中还是带着几分期冀,迎向马安平的目光,开口道:“其实肺腺癌的生存率相比其他癌症还是挺高的,我可以联系美国那边的医院……费用方面不必担心……”
“不必折腾了!”
听到凌平这么说,马安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只不过到底是对方一片好心,不忍拂了他的意,还是放缓了语气,慨叹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老了,曾经被打倒,流放内蒙放牛时,其实就该死在那的,可惜阎王爷不收我,被我硬熬了过来,又活了几十年,早就赚了。
至于现在,我只想好好走完接下来的一段路,有尊严的结束自己的一生,而不是浑身插满仪器,成为一个躺在病床上,任人摆弄的活死人。”
凌平抬起头,看向马安平,眼前的老者早已没有了五年前的那种急躁,反而更像是一位智者,混浊的眼球中,闪耀着温润又动人的光芒。
他原本还想再劝的,但对上这样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胸中虽有千言万语,此刻却是如鲠在喉,怎么都说不出来。
谭盾旁观着这一切,眼中的萧索越发深沉。
就像人一过五十岁,莫名会多出许多对生命的感慨,对离别的叹息,他今年四十九,离知天命之年也没有多少距离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感受自然也越发清晰。
“马老!”
他轻轻唤了一声,想要说点什么,但被马安平看了一眼,又止住了话头。
“怎么,小谭,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会被这小子一打岔,你又要来劝我吧?”马安平半开玩笑地说道。
“唉!”谭盾轻轻一叹,也不说话了。
气氛瞬间沉默下来,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压力,开始慢慢地往下挤压,压的几人心头沉甸甸的。
只有马安平瞧着轻松无事,还有闲情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你和那个小丫头怎么样了?”将一杯茶放到凌平面前,马安平状若无意地问道。
凌平一愣,脱口道:“您问的哪个?”
马安平脸色一黑,嘴角抽了抽,瞧不出你小子还是个海王呢!
“什么哪个?”
马安平没好气地说道:“我还见过其他的吗?当然是那个姓刘的小丫头!”
“哦哦!”
都这时候了,凌平肯定也不会瞒着马安平,自是有问必答:“挺好的,我爸妈还商量着毕业后就订婚呢。”
听到“订婚”两个字,谭盾也惊了一下,因为他最清楚,自个儿徒弟,还有那位刘茜茜,那可是圈子里的顶级流量。
这两位要是宣布订婚,整后半个月的娱乐新闻不得炸啊?
马安平也是一怔,瞥了凌平一眼,旋即轻笑:“花花世界迷人眼,只怕你们两个小的,不肯这么早步入婚姻殿堂吧?”
凌平强笑一声:“您老明鉴!”
马安平也笑了笑,复又叹道:“可惜,我应该是吃不到你的喜酒了。”
凌平嘴角的笑容渐渐收敛,不由自主地嗫嚅了几下。
马安平倒是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是干大事的人,就不要做这种小女儿态了,让你那些对手看了去,平白地叫人笑话。”
凌平点点头,回了马安平一个知晓的眼神,配合地扯了扯嘴角。
接下来一分多钟,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品茶。
等到喝了一轮,谭盾才突然开口:“最近有作品吗?”
凌平面上一僵,忍不住低下了头,微微有些脸红。
谭盾见状,不禁摇了摇头,状似无意地点拨道:“这半年,你懈怠了!”
“老师教训的是!”
对于谭盾,凌平是发自内心去尊敬的,因为对方除了专业上毫无保留的教导外,在自己事业初期,更是给予了无私的庇护。
不仅如此,对方同样是他迈入主流圈子的引路人,这个身份不说带来了多少实质性的好处,至少免去了许多无谓的麻烦和攻讦,后面他才能越走越顺。
别看他现在好像混的好像人五人六,谭盾如果要训自个儿,他就是再牛逼也不会去顶嘴的,只会低下头乖乖听训。
谭盾见他乖觉,便也懒得苛责,只是轻叹了一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很忙,但你一身才华,如果就这样白白浪费,实在太可惜了……”
提起这个徒弟,谭盾心里的感觉也挺复杂的。
最直观的感受,自然是对方事业上的成功,成功的跟特么开了挂一样。
别人现在一提自己,第一印象早就不是什么“格莱美”、“配乐大师”之类的,而是“凌平老师”这个标签。
顶着这个名头,说实话,自己在外面确实享受到了许多无形中的便利,谁见了他,都得先卖三分面子。
曾经那几个暗地里的老对手,现在也不敢跟自己顶牛了,见了面甚至还隐隐有巴结的意味。
骄傲吗?
当然骄傲,这毕竟是自己徒弟。
但可能就是太成功了吧,自己和凌平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早就处在了一个不对等的位置上。
也就是凌平肯认他这个老师,否则自己根本摆不出什么师道威严。
就像今天,如果是其他弟子,管你什么明星大腕,查作业没做,早就特么开骂了。
但换了凌平就不行,身份的巨大偏差,也造成了一种教学上的尴尬。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人家现在百亿身家,一秒几十万上下,总不能让他放着大钱不赚,浪费时间去搞创作吧,这不成本末倒置吗?
所以这两年来,他已经极少关注凌平的学习情况,基本都是放养。
但私心里,他还是希望对方能在艺术领域有所建树,而不是让商业成就掩盖了一切,铜臭味太重了。
马安平听着师徒间的训话,又见了凌平的态度,心里其实带着几分满意,便插话道:“小子,还记得当初你对我的承诺吗?”
“当然是不敢忘!”
马安平点点头,道:“你起了个好头,也做的不错,在国内流行领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放到史书上,都是配有名字的。
但你自问,这离你当初所说的目标,还有多少距离……”
马安平一番话,凌平听的面露羞惭。
那会儿他是为了晋级,才跟这老爷子吹牛逼来着,没想到对方居然能记到现在,看来也是执念颇深。
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哪懂创作啊,就算跟谭盾学了那么久,本质也还是个文抄公。
创作是需要天赋的,凌平扪心自问,他缺少这方面的灵光,偶尔强行要写,可后世的记忆还在,写着写着就劈叉了,还是会回到那些熟悉的旋律上。
以前还能说是为了赚钱,为了生活,如今他早已经财富自由,再抄就显得有些过分了。
就好像拿着答案参加考试,即便拿了一百分,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感。
所以他现在除了偶尔有目的性的文抄外,是能不抄就不抄,甚至会主动提携那些被自己文抄过的作者,算是弥补内心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歉疚。
这也是他宁愿在演戏上折腾的原因,虽然也有后世的模板参考,但更取决对人物、故事的理解,发挥的余地更大,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进步。
重活一世,总是要有一点努力的痕迹吧?
不过这会儿,他的演艺事业,同样面临着一种新的窘境——地位太高,太有钱了,根本没人敢递本子过来,除了姜纹这样混不吝的……
谭盾见凌平不说话,以为他是被马安平说的难堪,有心解围,便道:“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凌平闻言,不由看了过去,缓缓摇了摇头。
谭盾摸出一根烟,刚含在嘴里,看了眼又在咳嗽的马安平,又悄摸放了进去,沉默几秒钟后,道:“我这个做老师的,今天却是厚着脸皮,来找你化缘的!”
凌平一愣,不想对方提的竟然是这么一件小事,二话不说,便道:“老师您需要多少?”
谭盾却只摆了摆手:“你先听我说……”
刚一开口,却听马安平咳嗽了一声,笑道:“还是我来说吧!”
他冲着凌平微微一笑,道:“你师父想要为我办一个音乐会。”
“音乐会?”
“没错!”
马安平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明白他的好意,知道我命不久矣,想全了老头子的身前身后名。”
“马老!”谭盾开口,想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马安平却只是微微一笑,继续道:“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当初跑去拉二胡,那是我父亲怕我将来饿死,逼着我学的一门手艺。
只是没想到,稀里糊涂的,竟然闯出了些名头,也算是祖宗保佑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似在回顾自己的一生,半晌,才道:“……我自以为修炼到了超然物外,最后才发现,还是俗人一个,你师父一提,便忍不住动心,不甘心悄无声息的走啊,奢望能在这世间,留下一点痕迹……”
他望向凌平,目光依旧温润,嘴角噙着笑,像个偷了糖吃的小孩,透出一抹调皮。
凌平听的出来,马安平并不是在打感情牌,或者搞道德绑架,就是纯粹地叙述着自己的真实想法,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被人曲解他的意思。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刻,仿佛就是他这个人最真实的写照。
而这时候,谭盾顺势接过了话头,道:“钱和场地,我们不缺,以马老的声望,就是去大会堂也能办的。
现在缺的是知名度,总不能搭台唱戏,连个观众都没有吧?
像我们这种的,别人都称呼老艺术家,老艺术家,听着好像逼格很高,其实就是一群过了时的老东西……”
说到这里,马安平却是哈哈一笑:“小谭啊小谭,你这是把自己都骂进去了呀!”
谭盾无奈一笑,继续对着凌平道:“论年轻一代中的号召力,我和马老拍马也难及你,但……但这也许是老爷子最后一场了,我还是希望能有更多年轻人来听一听他的音乐……”
“办,当然要办!”
谭盾话未说完,凌平已经出声,语气坚定道:“宣传方面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尽力,就算是老爷子要在海外办,我也保证座无虚席!”
“小子,不会叫你难做吧?”
马安平这时候却笑道:“强扭的瓜不甜,老头子确实想死前显摆一下,但显摆不了也没事,总不至于会抱憾而终。”
凌平笑了笑:“怎么会?这是我的荣幸,您这样的艺术家就是宝藏,应该让更多年轻人来看到、听到……”
不说只是宣传,哪怕出钱出力,于情于理,他也得帮。
其实这个事情,谭盾打一个电话就可以,偏偏他们选择了面谈,这就已经代表了一种态度,和对自己的尊重。
他没有理由拒绝!
事情谈成,马安平显得很开心,脸上都多了几分红润,谭盾眸子中的忧色也浅淡了不少。
师徒俩闲聊,谭盾道:“对了,我最近收了个徒弟,算是你师妹,部队文工团的韩洪,有空介绍你们认识。”
“?”
“《青藏高原》那个?”
谭盾点了点头。
凌平:“……”
好家伙,她师父不是李爽江吗?怎么搁这儿又攀上关系了?
凌平眼珠转了转,没应这层师兄妹的关系,只是点头说了声“好”,还是打算先接触接触,看看这人的底色再说。
谭盾倒也没勉强,几人又说了会话,今天的聚会便散了。
凌平给服务员签了名,匆匆地赶回了家,不过心情仍旧沉重,脸上不见一个笑容。
晚上的聚餐,吃的也没滋没味,大家知道了马安平的事,都很唏嘘。
原本还想谈点正事的,到最后也没谈成,反倒轮着安慰起凌平。
“怎么了,还在为马老爷子担心?”房间里,刘茜茜搂着凌平的脖子,温柔地劝慰了一句。
凌平没做声,心里却很迷茫,他是重生者,虽然感慨世事无常,但更害怕成为一个短暂的过客。
他有太多爱和被爱的人,难以想象他们某天失去自己的场景……
前世的烟瘾似乎被勾起,第一次,他有了想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欲望。
“你觉得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吗?”凌平认真的问。
刘茜茜想了想,道:“如果我是马老,他应该最想听到你的歌吧?”
凌平抿了抿嘴,心底纠结了片刻,半晌,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在抬头位置写下了三个字——《痴情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