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确定这就是结束,世德在评判我悟性很低后删除我,表明不愿再和我有交集,之后他能永永远远都不再来烦扰我,那么我宁愿吃这个哑巴亏,不反唇相讥以牙还牙来换取今后的安宁。但他和我都知道不会,他不会就此放过我,仍然会一遍遍故技重施。
大约用不了多久,他要么想起一点什么又来向我单方面倾倒,不接受任何反驳,要么开始想要缓和,向我说一些自我检讨的话,其实是希望我能珍惜“来之不易”的橄榄枝,见好就收,给台阶就下,然后好又和我回到前嫌尽释的甜蜜状态。
如果是前者,我不会接受,至于后者……我从来没有培养出那样的奴性。
我一直不知道并感到好奇的是,世德究竟是无师自通,还是私下学习过某类课程,所以才如此擅长心理操纵?他的许多行为都像是在“养成”和“调教”,试图用忽冷忽热、打击贬低、强势灌输等等来操纵我的认知,使我对他俯首帖耳,奉他若神明。如果是无师自通,若非他天赋异禀,那么就是他早期遇到的女性都太过弱小、依赖,以致于在长期互动中使他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毛病。他说过,那些女友都很听话,对他充满崇拜,任他为所欲为。
崇拜他什么呢……因为他会写诗?因为他那时身材好,练健美获过奖?如果是这样,只能说他没有遇到多少见过世面的女人,或者他选择的那些女人本身没有什么优秀之处。
什么样的人会一面想要把自己奉献给某样事物,一面又希望别人为自己无私奉献、唯命是从呢?世德究竟是狂妄,还是自卑?
对此我的判断是:骨子里他根深蒂固地感觉自己太过渺小,所以才要不断寻找目标把自己奉献给他认为伟大的事物,诸如缪斯女神、健美事业、诗歌、爱情,乃至开悟。只有把自己与伟大的事物融为一体——哪怕只是相提并论,他才不再自觉渺小卑微。内里越是自卑,越是需要认可和肯定,所以他总吸引、选择那些认可和肯定甚至如他所说“崇拜”他的女人。他需要她们来喂养他的小我。
可是他为什么会选择我,被表象所蒙蔽,还是为了挑战,抑或其它原因?不得而知。
恐怕我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即便他说的是真话,我也很难相信。所以如果不信任一个人,你要怎样跟他在一起……几乎没可能。
我没有崇拜过任何事物,尤其人类。我生来就无法下跪,更难以匍匐在地。也许这是一种傲慢,也是狂妄。我的父母对我和妹妹的教导最多就是希望我们听话懂事,而且是建立在他们尊重事实和以理服人的前提上,从没有对我们施行过权威的压迫,所以养成了我只尊重逻辑和事实以及讲理的习惯。我想假如上帝真是人类的天父,人类真是他的子女,想必也是与我的父母同样的人,所求不过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而非生养一窝可以供他们奴役,跪拜、供养他们,以他们的旨意为天的奴才和工具。
我的生命与生活中也从不乏诗歌、美感和荣誉,所以无法仅凭这些就让我五体投地。何况事实上我压根不会五体投地。
我的赞美与肯定即是欣赏,至多是敬佩、仰慕,稍稍抬一点头仰望那种。但仰慕不是为了跪拜,只是一面欣赏一面看看距离,希望自己能够缩短它,可以并肩而立。
我向往那种无私的爱,但更认同的却是安·兰德的哲学理念,如她在《源泉》中借霍华德·洛克之口所表达的:
“我爱你,多米尼克,和我存在这个事实一样自私,和我的肺呼吸空气一样自私。我为我自己的需要,为我增加身体的能量,为我的生存而呼吸。我已经给你的,不是我的奉献、我的怜悯,而是我的个人主义和赤裸裸的需要。这是你能够希望被爱的唯一方式,这是我想让你爱我的唯一方式。……为了说’我爱你’,一个人必须先知道如何说’我’……”
这才是我需要的爱情与爱。建立在个体层面的,而非什么不加分别、广爱众生的博爱。如果连每一片树叶都不相同,那为什么一个人要与另一个人完全相同、被抹杀区别?
泯然于众即是被抹杀存在。
自然选择本身就是基因之间的相互竞争,以便使自己在下一代得到延续。人类在遗传学上具有独特性,每个人身上都积累并重组了一系列不同的突变,“突变”意味着人类的不断生成并不是简单的复制。这些个体化的基因使每个人拥有不同的口味和需求……因此,怎么能说人与人毫无差别,爱谁都可以,和谁都行?
饥不择食的人,往往要么是因为食物匮乏,要么是因为饿到极致,总之他的不挑都是出于匮乏,而非富足。
我怎么可能对食物没有好恶和选择,怎么可能什么都塞进腹中,并且怎么可能容忍别人对待我像对待一块抹布?
不是傲慢,不是狂妄,只是出于对自己、对生命的深深尊重。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尚且难免被物化、被怠慢、被洗脑——有人试图剥夺我的独立思考,那些不够自爱、能够忍受苛待的人,岂能幸免。
世德曾给我扣过边缘型人格、表演型人格障碍的帽子,我在求证过程中反而发现他的许多行为都符合自恋型人格障碍,简称Npd,据说那是一种比pUA还可怕的人格。自恋型人格障碍有九条极富代表性的特质:轻视亲密关系中的规则和约定,难以维护关系的稳定性;情感操控、冷暴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为了个人利益放弃底线;缺乏自我认知;意识不到自己双标;所有的逻辑、对错都服务于自己的价值感和欲望;获取他人的注意力,渴望得到赞美;崇拜权力、地位;缺乏耐心…
而世德竟然几乎全部具备!
如果我被他的观念影响,对他这样病态的人屈服,岂非说明我也病态,甚至比他更加病态?谢天谢地,我无论头脑还是精神、身体,都足够健全。
至于无私的爱,诚如曾与阿巫所做的探讨,一如宗萨蒋钦仁波切所言——“根据佛法,在证悟之前,我们所有的爱都是基于自我。身为未证悟实相者,即使我们想,我们也不可能有超越这种爱的爱……”
所以何必强求,何必勉强自己做一个自己不是的人。
回想起那些“抱持”世德的艰难时光,我一阵心塞。何必假装、强求自己做什么圣母,纯粹是自我折磨和助纣为虐。
圣人们的爱,那种无分别无条件、一如既往,普通人是达不到也无需达到的。某种程度上,爱所有人等于谁也不爱,没有选择便没有好恶,没有好恶便没有爱与不爱。普通人类存活世间,如果没有好恶和价值选择,生命与生活就变成了逆来顺受随波逐流,人自身的创造力与能动性毫无发挥,这样的人不再能够称之为人,可以称之为物。人是英雄的存在,需要作为。
人与圣人是两种活法,只要还需要男女之情的人,便不大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圣人。圣人不需要爱情。
我真正认同的,是:爱不是不自私,而是出于自私的基础——自我的审美、自我的价值选择——所做出的理性选择与决定,之后才能做到无私地为对方奉献。究其根本,我奉献的是我看重和在意的审美与价值。
所以当我曾经看重的价值不复存在,理性上我便很难再继续爱下去,但或许情感还在,以及身体上的牵绊,因而导致感情一直在延续……但没有我所重视的品质的支撑,再多的情感与牵绊也终将消耗殆尽。
现在,已迎来这样热情耗尽的时刻。
所以世德怎么能够还指望着我单凭他忽冷忽热、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举措,就能被他“调教”成功呢。
他想的或许还是教训和调教我,也或者正在极度纠结,究竟要不要放弃我,但我所思所想,早已是另外一重天了。尽管昨天早上醒来我还心怀憧憬和美梦,以为我们还有光明的未来,但只消一个第三者的存在,便使得一切土崩瓦解。是的,醒来,我早该看清这早该看清的一切。没有希望和可能的,也绝不会有什么未来。
我需要两个人的结合,真正的结合,肉体、灵魂以及生活,还有余下生命的几乎所有时光,我要的就是这个。
他怎么给得了呢?又哪有能力给?
只剩下结束。唯有终结。
我也可以删除他,让他无法再轻易地单方面倾倒垃圾——倾泻完他的不满和攻击然后立刻断开通讯使我无法回击,也让他无法通过任何电子手段联系到我。但历史早已一次次证明他的无所不用其极。除非我不仅搬家,连工作室也搬迁走。
需要用一个成本最低的方式来终结这一切。
只有世德彻底厌憎我,对我失望透顶,也许才能不再想要和我有任何瓜葛,不再来找我。
我有本事招他喜欢,自然也不能没有使他讨厌的本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脆弱部位,而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了解对方的不可碰触之处。情侣之间,往往各自有一张标有对方这些部位的图表,日常参照这个图表行事,以避免触碰对方的脆弱部位或痛处。甚至有时从预防的角度出发,主动将这幅标有自己精神穴位的针灸图表拱手相送给对方,用以未雨绸缪。我了解世德的神经粗细一如他了解我的,如今,我将用他的精神穴位图来加深他的痛苦。凡是他最不喜欢的,我一一照做便是。
我早已不是一个只会被动应对生活、充满恐惧、害怕失去爱和被遗弃的小女孩,时间和经历赋予我力量,使我成为一个能主动出击的强大女人。善良不代表懦弱和无能,有霹雳手段才能为善良保驾护航。行动时要冷静得像个武士,而不是像只狂怒的野兽。拥有智慧,就会拥有力量。
我现在将要做的一切不是出于恐惧——我再也不怕失去爱、尤其不怕失去世德和他的所谓爱了,而是出于对力量和真相的认知。我也从不乏理性,只是情感的力量太强大,我宁愿听从情感。
但是现在,我的情感也终于消磨得千疮百孔,流失殆尽了。
主意既定,我便离开办公室前往影棚消磨了一阵时光,看小武拍照,和蔓迪闲谈几句,听她讲讲新上任的男朋友。再晃荡回我的办公室已是下午4点。
是,我已经想好,前前后后几乎各种细节都想到了,现在可以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