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疝是一种急症,往往是颅内血肿或者脑水肿导致颅内压升高,压力把部分脑组织推向脑内孔隙。岳进还记得那时神经科医生告诉他的比喻:脑子就像是果冻,用力挤外面的塑料壳,果冻就会被挤出来。因为发现不够及时,岳进的儿子虽然保住一命,但颞叶海马沟已经受损了。这是掌控人脑记忆和情绪的区域,岳进的儿子彻底成了金鱼的脑袋,记不清事情,脾气暴躁,还不时发作癫痫。
这次儿子在疗养院出事就是癫痫发作,不知道偷吃了什么零食,他癫痫发作时险些噎死。好在看护救治及时,用海姆立克急救法让他咳出了异物,但他也咬伤了舌头。岳进赶到时,贺晋正拿着湿纸巾,心疼地擦去儿子嘴角的血。她的手臂上还打着石膏。
看护就在旁边,谨慎打量他们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次的事也不是我们的责任,主要……”
“就是你们的责任。”贺晋暴怒着打断,她是个小个子女人,昂着头站在看护面前却像是母狮,“我把儿子托付给你们就是信得过你们,现在他出事了,你就想着推卸责任。他为什么会偷吃零食,不就是你们没看好。”
看护也有些委屈,道:“我们也不能二十四小时看着他啊。你儿子真的照顾起来很不容易,经常抓起不知道什么东西往嘴里塞,发起来脾气来还会咬人。”
“那你这么说,出事倒是我儿子的问题了。那好了,我现在就去办出去的手续,我要带我儿子走。就算辞职,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
看护知道她在气头上,倒也不拦着。岳进想打圆场,道:“算了,他们也补救回来了。你也不要让他们难做。你别说气话。”他习惯性去拍妻子的肩膀,却被她单手拍开。
“什么叫算了,你别帮着外人说话。现在出来当好人给谁?你当时像个样,儿子也不至于会出事。”
岳进闷声不吭,就料到她会这么说。说了反倒是好事,不比之前憋着生闷气。她自然是怪他的。连他至今都怪着自己。儿子闹成这样,是有他的责任在。
当时贺晋在出差,由他负责照顾儿子。他向来不是严父,放学后也不催着儿子写作业,放任儿子在小区里跟朋友玩闹。就是一个电话的疏忽,他到一旁去接局里的电话,有件急事要他处理。他再回身时,就见儿子想从滑梯上站着下来,没踩实,头朝下滚了下来。当时还没事,小孩子拍拍灰就跟他上楼了。他叫了母亲来帮忙,自己回局里办事,再回家时已经夜深了,孩子老人都睡下了。他也不打扰。
第二天早上,他想儿子起床,却怎么也听不见动静。伸手一摸,儿子烧得滚烫,地上还有一滩呕吐物。他立刻开车去医院,检查出来是脑血肿,果然是昨天那一跤摔得不巧。他当时就应该送儿子就医,隔了这几个小时已经耽搁了治疗。
贺晋是两天后回来的,没有哭闹,也没有怪他,只是抛给他一个心如死灰的眼神。
都说孩子是夫妻间的纽带,在他们家,孩子却成了隔膜。每每有关系缓和的时刻,岳进都陡然不安,莫名有一种负罪感,好像他不配再有幸福。
这家疗养院当初是费了很大力气才选定的。现在赌气一走,再要找一家同等资质的疗养院就更难了。贺晋牵着儿子的手要走,岳进好言好语去拦。看护见插不上话,索性就抱肩在一旁看热闹。
忽然,儿子重重摔开贺晋的手,大吵大嚷起来。因为舌头受伤,他只能囫囵发声,原本会说的话就不多,现在更是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没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他只是吵闹着往角落里去躲。贺晋追上去安抚,不住道:“怎么了,我是妈妈啊。没事的,我是妈妈啊。”
儿子也不理睬,用力去敲打贺晋打着石膏的手。贺晋不躲,只是默默落泪,岳进却看不下去,一把拽起儿子丢给看护,道:“我们不走,我儿子还是麻烦你继续照看。辛苦你了,真的辛苦。“
看护确实有些办法,平时也是他来管教儿子。儿子见他走近,多少有些怕,看护半推半拉把人带到另一个房间去,儿子倒也愿意跟着他走。
岳进叹气,道:“你要接受现实,人就是要脑子来控制行为的。儿子的脑子受损了,就是不算正常人了。他认不出你也没办法。“
“我知道,这话医生和我说过,资料我也看过。但是不应该你来说。”贺晋的态度冷淡,好在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默默擦去泪痕。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算我求你了,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有话就直说。”
“直说的意思就是我觉得你有错,我甚至恨你。你越是这么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我就越是看不上你。” 她并不多说话,只推门往外走。
岳进追了上去,拦住她道:“我都明白,可是事情发生了,我是在想解决办法啊。你再和我商量一下啊,不要一味的感情用事。你到底怎么了?你平时不是很冷静的人吗?”
“你想我怎么样?我骂你,你不回嘴。我要离婚,你不同意。你总是一副好人样子,显得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我爸妈让我别怪你,我也不想怪你。可是我一看你这样子我就难受。不是你的疏忽儿子不会出事。你还总想着逃避,以为再生一个孩子,就能解决问题。”
“这件事是我想错了,我已经明白了,确实不应该为了儿子,牺牲另一个孩子的人生。”
“那你告诉我,岳进,岳警官,大英雄,大好人,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要牺牲谁,这个家才能有救?”
“反正不是牺牲你。”岳进强硬按住她,道:“你亲自照顾儿子,不管是离婚,还是不离,都会很吃力。你也不能辞职,没了经济来源,日子怎么过?我知道你看不顺我,那也再等等。我现在在办个大案子,你等我立功,到时候会有奖金。我爸那边的老房子据说也要拆。你就算要离婚,也拿一笔钱再走。唉,我们都是普通人,说到底有了钱日子还是会好过不少。你再等等吧。”
“拿了你的钱,我就欠了你的钱,也走不了。要立功你就去立吧,不用带上我和儿子。”贺晋拂袖而去。
岳进知道她不愿跟自己一同回去,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才回过神,转身要走。可郁曼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后面,他也不避讳,直接打招呼道:“岳警官好。”
“这么巧,又碰到你了。”岳进不愿和他多聊,急匆匆要走。
郁曼成快一步拦在他面前,道:“不是巧合,我刻意在等你。我现在每天过来一趟,就是为了等你。”
“刚才我们吵架的话,你听到了什么?”到底是家事,岳进不愿让外人知道多少,连局里的同事他也很少告知。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知道说出来也不过是让别人烦心。让郁曼成听见,又成了把柄。
郁曼成摇摇头,道:“没听到什么。”
岳进不信他,也懒得多纠缠,只是埋头朝前赶,想快些甩开他,“在办案过程中,我不方便和你这种涉案人员有私交,也不透露任何办案细节。你如果想找我打探消息,就请回吧。”
“我不是来问案子的事,我也不在乎宁文远能不能落网。我是来问有没有郁川的消息?有没有再发现他的血迹。其实我们都一样,因为我们的一时疏忽,造成家人受到了伤害。我们都是问心有愧。你应该能理解我。算我求你了,和我谈一下我弟弟的事吧。”
“果然刚才的话全让你听去了。”岳进暗自好笑,郁曼成这个脾气着实讨厌。求人都求得理直气壮。他也懒得给面子,索性道:“别来求我,你早干嘛去了。早几天报警也不好吗?现在担心也没用。你这么聪明,用常理推断也应该想到。你弟弟的血在后备箱里被发现,正常人谁搭车会做坐后备箱?”
郁曼成还算镇定,道:“后备箱的血迹不多,唯一的残留是在紧急开关上。郁川那时候很可能还活着,想打开后车厢逃出去。”
“这是你一厢情愿。他要是那天逃了,现在不至于下落不明,早就来报警了。”
“我觉得郁川没事,也因为他的尸体没找到。董云淼的尸体是丢进河里,吕雯莲是伪装成自杀。如果宁文远有处理尸体的途径,大可以处理掉他们的尸体。尤其是董云淼,要不是他被发现,你们也查不到宁文远头上。只要没见到郁川的尸体,我就不信他死了。”
“何守年的尸体也没找到,你说他是死是活?”岳进实在是忍不住,劝道:“你如果真的对弟弟有愧疚,我劝你就相信警方,好好配合调查,别搞有的没的了。“
“看来你们的进展也就这样,至少在我弟弟的事情上是这样。也挺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郁曼成也不坚持,自顾自坐到一边的长椅上,又道:“你儿子是什么问题?我能帮上忙吗?“
“你可别说这种话,我害怕。听着简直像是要搞贿赂。”岳进半真半假地抖抖肩。犹豫一下,他还是坐到了郁曼成边上。
“我的妈情况不好,医生劝我早做准备,是要把她转入外面的医院还是另有打算。 我现在每天过来也不单单是为了你。不聊案子,单纯是病人家属对病人家属,你有什么话想倾诉一下吗?”
“上次我在这里碰上你,你可不是这个德行的。忽然脾气变这么好?什么讲究啊?我可不习惯你这样。”郁曼成低头苦笑一下,算是认下了。 “其实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那句话,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刚才偷听都全听进去了,还想让我说什么。我儿子的脑子有问题,我老婆要离婚。我的意思是别离,等我赚笔钱,再生一个,这事就翻篇。”
“你妻子的想法是对的。我有心脏病,我爸就是再找了一个,生下了我弟弟。你看我们兄弟关系什么样?“
“我知道她的想法有道理。我当时也是脑子一热,现在想通了,是不该再生一个。但是离婚肯定不行。要是没孩子,她想走就走吧,人生自由。可是现在有了孩子,离婚了孩子归谁?估计是判给她的,她一个人带着个有问题的孩子,生活多困难啊。孩子要是判给我,我以后万一,我说万一,我殉职了怎么办?”
“那你就尽量别死。”郁曼成一本正经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打眼格外讨厌,可就是因为初印象太坏,熟悉之后倒觉得他还像是个人样。
岳进笑了笑,道:“在努力了,不过努力的效果怎么样?还不好说。”
“所以还是钱的事。”郁曼成道:“你刚才没说错,我最近是改了性子准备当好人,因为我发现自己做错了很多事,对不起很多人。所以等案子结束了,你如果需要一些经济上的帮助,可以来找我。放心,我是借给你,你要分期还的,就当是无利息的医疗贷款。”
“我不用你的钱。你可以走了。你说自己做错了一些事,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反正我就一句话,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错,想补救总是来得及的。”岳进起身要走,走出去几步又回身,道:“你是不是有线索要提供?有的话,现在立刻说。我不信你就专程来聊这几句。”
“没有。所有的线索我都交代了。”郁曼成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许多人以为,直视是问心无愧的象征。但岳进做惯了刑侦,清楚越是存心撒谎的人,越是习惯直视他人。
“你有没有瞒着我其他事,你自己清楚。你好自为之吧。反正你最喜欢当聪明人,好坏结果都自己担着吧。”岳进知道逼问他不会有什么结果,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