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宁文远的人生信条,她自小活在屈辱中,由此生出一种隐而不发的刚强。如果生活单是困窘,她不过是成为一个冷漠的人。可母亲罗美娟又无微不至,竭尽全力地照顾着她。爱的决心带给宁文远决绝的勇气。她常告诉自己,妈妈老了,如果连她遇事都不能出头,那还有谁能保护妈妈呢。
宁文远本以为考进银行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没想到是坏的转折点。按照她的成绩,其实留学保研也很简单,但她没敢和母亲说这事,生怕母亲逼着自己再读书。父母离婚后,父亲几乎是逼着母亲净身出户。两个人的吃穿用度,高中的补习费,还有房租,每一笔开销都是母亲拼命挣来的。母亲年轻时是个标致的乡下美人,圆脸圆眼睛,这么多年操劳下来,却已经沦落为头发花白的驼背小老太。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宁文远就发誓,毕业后就出来工作,一刻都不能耽误,必须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选工作时她毫无经验,身边也没有人可问。同寝的室友出身都比她优越,三个要考研,一个要去周游世界,寻找人生真谛。正好有大银行来招人,通过考试后分配她去分行实习,母亲找人打听了一圈,说银行殷实稳定。宁文远没多想,就签了约。
报到的那一天,她去银行最早。顾安宁是最晚到的,迟到了三四分钟。可她也不着急,笑眯眯抱怨道:“外面怎么又在修路啊,我车都没地方停。”
领导看了她一眼,面上带笑,淡淡道:“你第一次过来,路是有点难找。”可他扭头对宁文远训话时,却是不假辞色。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顾安宁的爸爸是另一家银行的信贷部主任,这家银行的中层干部,有一大半和她爸爸吃过饭。
网点实习期是三个月,中间有半个月的培训和两次测试,每一次测试成绩都关乎实习考核,而考核成绩又和将来的工作分配相关。宁文远不敢懈怠,别的她不敢自夸,至少在背书上她是天赋卓绝。
第一次测试时,顾安宁坐在她后面。卷子刚发下来,顾安宁就不停用笔戳她的后背,她起先不理睬,可看到监考熟视无睹,她也多少明白过来。所谓关系户,就是关系能从头用到尾,她立刻在纸上写了答案,往后一丢。
测试结束后,顾安宁破天荒请了她吃了饭,毫不掩饰道:“其实这种测试啊,都是做个过场,就是成绩不能太难看,不及格的话可不行。我最近太忙,都没空看书,刚才谢谢你了。”
考核成绩出来,宁文远是优秀,顾安宁是中等,虽然先前说实习成绩与网点分配有关,但她们还是一起被分在一处。分到绩效最好网点的, 是一个获得良好的男生,他的话很少,但每天开奔驰来上班的。不必解释更多,一切尽在不言中。
去网点报到前一天,顾安宁私下找到宁文远,道:“诶,实习的时候谢谢你了,我给你弄了个福利。你知道吗?其实银行有员工宿舍的,我本来和你分在一间,可是我放弃了,这样你一个人就有个单间了,是不是特别棒?”
“谢谢你,这我怎么好意思。”
“没事的,以后都是同事,互相帮助应该的,我知道你家离银行特别远,这样你就可以多睡一会儿,也省下房租。每个月只要名义上交一千块就行了,特别划算。”她递了一张同意书过去,催着宁文远签字,“好了,你快签字吧,下班了会有人带你去宿舍。”
名单上前一列就是顾安宁的名字,她确实写的是‘自愿放弃’,想来说的是真话。宁文远不由惭愧起来,想着自己太小心眼了。顾安宁虽然骄纵了些,却不是坏人,有机会确实可以与她多亲近些。
可到了宿舍宁文远才明白自己的天真。宿舍破旧不堪,几乎不能住人:墙面剥落,门锁老旧,浴室漏水,厨房发霉。推开卧室的门,一只老鼠立刻蹿了出来,窗户大开着,风吹起带破洞的窗帘,没有空调,只有一个电扇。
隔天宁文远在同事间一打听,才知道网点的宿舍是出了名的条件差,新进的员工宁愿租房都不愿入住,房子空置着又是损失。所以这届支行放出话来,如果宿舍再空着,就要强制安排入住。顾安宁是生怕自己被分配进去,才哄骗着宁文远去签字。而这协议一签就是半年,宁文远就算不住宿舍,每月也要交一千的房租。
曾经在学校里,宁文远的人缘也一般,那时她只顾着读书,其他全不在乎。她本以为结交关系是选修课,可出了社会,她才发现是必学课。而这学校里缺的一课,社会已经逼着她补上了。
住宿舍的第一晚,罗美娟给宁文远发了消息,道:“乖女儿,在外面一切都好吗?银行那边还习惯吗?” 她原本想来宿舍打扫卫生,是宁文远各种找理由才搪塞过去。她生怕母亲看了伤心,又自恨太无能。
她下了两只捕鼠笼,可老鼠还是没抓住。她害怕被咬,只能盘腿坐在椅子上,拿胶布勉强补上窗帘的洞。一阵委屈,她擦干眼泪编辑回复,道:“银行里都是关系户,我根本混不出头,再努力也只能被人踩在脚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我想回家。”
她没把这条消息发出去,一字一顿全部删掉,重新写道:“妈,我在银行里挺好的,同事们都很照顾我,下个月我就正式发工资了,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买给你。”
“妈妈什么都不要,你别太省,有缺的东西,我可以买给你,我现在会网购了。”和所有不服老的老人家一样,罗美娟给她发了个表情包,炫耀自己很时髦。
宁文远笑了一下,擦干眼睛站起身。老鼠终于出来了,她丢了个烟灰缸砸过去,第一下没砸死,她用随身带的字典又拍了一下,然后把死老鼠和字典一起丢进垃圾桶里。她曾经很爱惜这本字典,但现在用不到书了。
她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端详着自己。文秀精巧的一张脸,容长的鹅蛋形,毫无棱角。纤瘦的鼻和柔垂的眼,她是不笑都自带三分笑意。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她的黑眼珠太大,沉沉地嵌在眼眶里,有时略显呆滞,有时又格外阴沉。
镜子里的她大声道:“不能认输,别让他们小瞧你了。他们有关系又怎么样,你可以更努力。”
宁文远找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每月计划,包括每天下班后要背二十个单词,争取两年里学会二外;在宿舍做十分钟瑜伽,久坐都身体不好。还有每周要和妈妈聊两次,不能让她担心。
到新网点的第一个月,这些计划宁文远一个都没完成,每天回到宿舍,她都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新入行的新人都统一被分去坐柜台,早上八点到银行开晨会,然后是接钞、点库、开箱、入库,九点正式开门。每个柜员要坐满四个小时,服务有规定,中途喝水上厕所,不能超过五分钟。
中午一点开始轮班吃饭,宁文远永远是轮到最后的那个。等她到食堂的时候,荤菜已经吃光了,只能半冷的米饭、煮得稀烂的胡萝卜和海带汤。
她也偷偷抱怨过这个排班表,顾安宁听后却翻了个白眼,笑道:“食堂里的饭和猪食一样,几点吃饭不都一样嘛。”
顾安宁吃不惯食堂,就向附近餐馆订餐,包月是三千块,每天中午都有个快递员从后门送餐。这其实是违反规定了,但她父亲的面子抵得过,网点主任也就装不知情。
顾安宁在外虽然招摇,但也只是强撑底气,宁文远很快察觉她骨子里虚弱。银行的业务很依赖本地资源,每两年会对新员工进行家访,优先选拔家境好的那批人。虽然每个人的家事明面上是保密的,但总会透出些风声。众人这才知道,顾安宁的父母早就离婚了,她那有本事的父亲早就重组家庭,生了个更有出息的女儿。那女孩才十九,却已经拿了奖学金去杜克大学。
“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她爸的钱和人脉肯定是留给小的那个,这次让顾安宁进来,估计也是最后一次帮忙了。”顾安宁的人缘不好,家访之后不少老员工更是有恃无恐,背地里说她闲话。她自然有所察觉,但也无从发作,最后索性把气全撒在宁文远头上。
她打听出来宁文远的家世,便故作惊叹,嘲弄道:“我听说你妈妈都没房子,怎么这么可怜啊,那你从小到大不会都是租房子过日子吧,用出租屋里的马桶不会很脏吗?反正我是受不了。你妈妈这样都要离婚啊?”
“我爸,人不好,对我们不好。”宁文远不想得罪她,也懒得多解释。
“那你妈离婚了过不上好日子啊,不是我说啊,离婚都是有家底的人才会提的,你妈这样真的挺傻的。”
“和你没关系的事,你还是别乱评价。”
“算了,随便你吧,你自己高兴好了。”顾安宁轻笑着扬长而去,她算是出了一口气,隔天就送了个大牌的润唇膏给宁文远,道:“这个给你,昨天的话你没放在心上吧,以后还要一起工作,你没那么小气吧。”
宁文远笑道:“没事,我早忘了。谢谢你,一看就很贵吧,不是你送,我肯定自己舍不得买。”她不屑与顾安宁计较,量她也张狂不了多久。
家访让宁文远关注到早一年进来的张封。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一样是名校毕业,一样是苦出身。张封甚至是双学位硕士,父亲却有残疾。
他平时在行里也是独来独往,指点过宁文远几次业务,也劝过她别太积极,道:“业务能拉就拉,不行你也别勉强。这个月你做的好,是会有奖金,可是下个月给你的指标就好了,你做不到就要扣钱。”
宁文远反问道:“这是不是你当初的经历?”
张封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因为宁文远主动亲近,也算是与张封有了交情。他们都是势单力薄的人,也帮不上彼此太多,但至少宁文远不用再吃剩菜了。张封会主动帮她留一份。张封的亲戚有个杨梅园,宁文远拿友情价买了一斤,大半都给了母亲,说是同事送的。
罗美娟信以为真,很是过意不去。几天后的午休,她就拎着大包小包来银行。因为外面日头晒,她满脸通红,汗流浃背。衣服穿得也很随意,一件花开衫配黑裤子和跑鞋。她买了一些农产品分给宁文远的同事,又特意亲手包了两盒汤圆。一盒给宁文远,一盒给顾安宁。宁文远说在银行有朋友,她总误以为是个女孩。
罗美娟说了不少希望她们彼此照顾的话。宁文远没多澄清,怕解释多了,母亲就会发现她在银行的处境难堪。顾安宁则假笑着点点头,寒暄几句就走开了。
其实银行经常会发食品券作为内部福利,很多员工都看不上罗美娟送的东西。等她走后,顾安宁更是毫不客气道:“你妈怎么现在过来啊,也不怕丢你的脸?”
宁文远道:“有什么可丢脸的。我没让她丢脸才是。”
那天下班时,宁文远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一盒汤圆。顾安宁知道她会看见,但也懒得掩饰。宁文远却不客气,拽着顾安宁的手拖到垃圾桶旁,指给她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反应过度啊。这汤圆上面都有你妈的手指印,不卫生啊。我就是吃不惯外面的东西,这样吧,你给我个价钱,我把钱转给你,就当我买下来了。”
“用不着,这钱你留着自己花吧。你现在靠你爸的关系吃饭,小心哪天你爸腻了你,你没了这关系,靠自己连饭都吃不起吧。这钱我帮你省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宁文远,你说清楚这话什么意思?”被戳中痛处,顾安宁顿时要挣扎,一时却挣不开。宁文远看着瘦弱,平时却做惯了家务,力气并不小。
“你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顾安宁大吼大叫起来,眼看就要把招惹来领导,张封立刻过来劝架,催着顾安宁先走,道:“你先走,等领导来了就麻烦了。为一点小事情吵成这样,到时候领导又当我们工作不饱和。
我帮你训她,这次是她不对。”
等顾安宁一走,张封又走近宁文远,拍拍她的肩膀劝道,“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形势不由人,你先忍一忍吧。要不然她向上面告状,你也麻烦。”
宁文远没做声,只是从垃圾桶里捡出那盒汤圆,回到宿舍后下锅煮了吃。豆沙馅有点甜,她回了条消息给罗文娟,道:“妈,我同事说你的汤圆挺好吃的,挺甜的,她喜欢吃甜口的。”
罗美娟很高兴,发了个微笑的表情,道:“她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多拿点过来。她是你的好朋友,你有什么吃的,都要多想着她些。”
宁文远的父亲是个刁钻油滑的人,罗美娟提离婚时,他完全把她当仇人看,一分一毫都不允许她带走。罗美娟为了孩子都忍了,付完房租后,她手边不到五百块钱。宁文远记忆里没什么苦日子,但她好几次看到罗美娟在菜场捡地上的菜叶子,揣进一个红色塑料袋里,回家自己煮菜汤喝。
长大后,这段回忆被宁文远反刍得鲜血淋漓,她一遍遍发誓,谁敢对不起她妈妈,她绝不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