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六十平的一套小房子,朝北的一楼,一到梅雨期就格外潮湿,墙纸底下早就是一团团霉斑。这是一套租来的房子,罗美娟每月都要从工资里拿一大部分来付房租,房东知道她上了年纪,走不了楼梯,只能住在一楼,所以他大着胆子一年涨两次,每次都冷笑着道:“你不租,大有人愿意租,你可以收拾收拾走人,现在老头老太多的是,我也不差你一个。”
罗美娟从来没有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曾经她和父母同住,十六岁就被踢出来干活,那套房子留给了她哥。后来她和男人结婚,两个人拼拼凑凑买了套房子,可离婚时财产分不清,男人理直气壮道:“要了女儿你就别想要房子,我最多给你五万块。”
后来她又一味想给女儿攒钱,总把手头的钱存进银行,终于错过了房价上涨前的最后几年。她也不是不后悔,可总是劝自己日子是越过越好的,可有些时候她还是觉得难堪,想着要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该多好。
就比如现在,郁曼成找上门来,他穿着西装站在玄关,一双皮鞋不知该不该脱,罗美娟家里只有一双破了洞的塑料拖鞋,尺寸还不合适。可客厅的地板又很干净,踩进来必然有脚印。他踌躇着,不耐烦地踮了踮脚。
罗美娟叹口气,道:“你还是直接踩进来吧,没事的。你怎么找过来的?”
“你用的袋子上有你公司的名字,我找了过去,说是饭店的老板,说你忘了东西在我店里。简单描述了一下你的长相,前台就记得你,找来了人事。因为已经天黑了,我说我亲自开车把东西还给你,人事也懒,就同意把你的地址给我。看得出来,这真的是个小公司,人事的管理非常不规范,这么容易就泄漏员工的住址,我要是坏人怎么办?放在我的公司绝对不会出这种事。”他想先来个下马威,震慑住对方,好让她能按着自己的指挥来。
可罗美娟却极平淡,道:“噢,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
郁曼成一时语塞,弄不清她是嘲弄自己还是真心的。家里没有为客人准备的一次性水杯,她就用自己的旧玻璃杯。他嫌弃,就没动,依旧很矜贵地站着。这房子在他眼里,又是另一种古怪。
这是旧小区,房租在他眼里不算贵,房子的装修自然也不像样,这自然在他意料之中。可罗美娟的家具家电却很贵,甚至是超出她消费能力的贵。正对着门口就有个闲置着的按摩椅,卧室里两个床头柜是雕花红木的,显得格格不入。厨房摆着个进口的小烤箱,冰箱也是双开门的大件。
卧室里有个简陋的置衣架,现在明明是夏天,可是还挂着一件羽绒服,上面的标签都没剪,估计是别人送的。
他随口问了一句,道:“这些房子里的东西,都是你女儿买的吗?”
罗美娟道:“对啊,她心疼我,我都说不用了,她还偏要买。”
”这衣服也是她买的吗?大夏天买羽绒服?”
“她不爱浪费钱,现在买冬天的衣服比较便宜。羽绒服也不用洗,等过几天出太阳了,我晒一晒就消毒了。”她说这话时还一脸骄傲。
宁文远哪里来这么多钱?郁曼成虽起了疑心,却还是不动声色,道:“你女儿的事,你应该没报警吧。报警的话,大动干戈也丢人,万一他们以后不结婚,也影响你女儿的名声。我就是为这事上门的,郁川到底也是我弟弟,我想了一下,确实应该多关心他。他们两人既然在一起,那我帮你一起找人。”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帮忙呢?”
“什么叫有空帮忙?当然是越快越好,我车就停在外面,你跟我上车,帮我导航,我现在就要去宁文远住的地方看一眼。”
宁文远住的也是旧小区,罗美娟有房子的钥匙,直接上楼开门。郁曼成站在门口踌躇一阵,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来过这里?”
”来过啊,当妈的,怎么能不来看她。”
“那记不记得,这个位置应该有一块地毯的。”郁曼成指了指客厅和茶几中间的位置,“至少两周前地毯是在那里的。”
“对啊,好像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上门扫了一眼。我那时候来找我弟,不过他不在,我就走了。”他不愿多做解释,看罗美娟一脸茫然的样子,她显然没往深处想。地毯上是沾了什么才要丢掉?饮料,墨水还是血?
“那你的记性很好啊,这么久以前的事还记得。”
“是做我这行基本的功。不聊这个。我们先去找保安,小区监控一般保存七到三十天,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看到宁文远或者郁川。”
“我和保安说过了,他们说不能看,我只是租户,不是业主,没有权利看,除非叫派出所来。这里的保安很凶的,上次和我吵起来,还推了我一把。”
“你去不行,不代表我去不行。”郁曼成几乎是强硬地拽着她走。
保安室只有个老头在执勤,这一带旧小区的设施差,物业费低,保安也多是人浮于事,看谁都是一脸不耐烦。郁曼成敲了敲保安室的门,一个半秃的脑袋懒洋洋探出来。
保安先看郁曼成,再瞥瞥罗美娟,打了个哈欠,道:“怎么又是你啊,我上次都和你说过了,你又不住在这里,凭什么调监控。你叫个帮手也没用,你又不占理。”
郁曼成道:“租户也有权利调监控,这是《物业管理条例规定》。”
“谁和你讲法啊,书呆子别到这种地方来,走开走开。我说不能看就是不能看。”保安不停挥手,推了一把郁曼成,很粗暴地要赶人。他的脸上坑坑洼洼,像是橘皮拼凑起来的,一皱眉,皮就干巴得更厉害。
郁曼成没动,只是冷冷别开他的手,挑衅道:“大爷你的脾气别这么坏,我看你都七八十的人了,别把自己给气中风了。”
“你小子说话嘴放干净点,我明年才六十呢。快走,快走,别来烦我。”
“那我告诉你。你今年五十九,保安证是五十五岁前才能办的。我猜你大概率无证上岗。我也知道这是物业的办法,你这种年纪的人当保安便宜,可以节省开支。不过要是我现在一个电话举报物业,把事情闹大,他们为了息事宁人,第一个就开除你。“郁曼成笑着拿出手机,道:“我现在就打电话反映,没人理睬的话,我就把这件事打出来,贴在每栋楼门上,说这里的保安比住户年纪都大,谁保护谁呢?反正我又没损失,你说呢?”
“你这个人,简直是生儿子没屁眼。”保安瞪着眼睛和郁曼成对视。郁曼成只是微笑,笑意是种笃定的轻蔑。 这不是他能得罪的人。保安服软了,叹了口气,道:“不就是个监控嘛,过来过来,我给你们看。”
小区的监控只保留一周,他们说不出具体的时间,只能从最早的记录开始看,选的是正对大门的机位。监控里没有宁文远或郁川的身影,不过罗美娟倒认出个熟人。她指了指一个穿棒球服的背影,道:“他好像是房东的儿子,以前来收租的都是他,我见过两次,对他印象不好。这么大个人了,还和爸妈住在一起,没个正经工作。”
房东儿子出现的时间很可疑,正是晚上八点。一路追踪监控,他是进了楼,应该是去宁文远的房子,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又出来了,看着心情很差,拿打火机烧掉一小片绿化才走。隔天的早上七点,他又来了一次,同样是没停留多久就匆匆离开。
他显然不是来收房租的,样子确实称得上鬼鬼祟祟。郁川回想起门上有些细小刮痕,上次来时并没有。他问罗美娟道:“宁文远是不是换了门锁?”
罗美娟道:“对,她说这里以前遭过贼,换个锁,安全点。”
“我们现在再回去一趟,我有些新的发现。”
保安见他们不再关心监控,便又要起身赶人。他挥挥手道:“你满意了吧,可以走了吧。”
“不行,还有一件事,听说你上次推了这阿姨一下,你至少该给她道个歉吧。”
“书生穷讲究。” 他瞪了郁曼成一眼,僵持了一会儿,他还是不情不愿对罗美娟鞠躬,道:“对不住了,大妹子。”
罗美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拘束道:“没事的,那我不打扰你了。”出了保安室,她又喃喃道:“其实那个保安也不容易,这么大年纪还要值夜班,不是没钱,谁会愿意做这种事。”
“我帮你出头,你现在倒给我当好人。阿姨您真有意思。” 郁曼成冷笑一声。
罗美娟没动气,反笑道:“我又没说你不好,要不然我也不会私下和你说这些,我看出来了,你虽然面上凶巴巴的,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小朋友。”
“我都三十三了,不要叫我小朋友,谢谢。”
“对我来说,你这个年纪就是小朋友。”
他无可奈何,却也对罗美娟逐渐放下心来。她就是那种寻常的小老太太,朴实,勤勉,规规矩矩一辈子,相信好人好有好报。她这一生就棵沉默的大树一般活着,却被人轻易地折断枝叶。因为这个世界,向来只信奉尖牙利爪。
他道:“阿姨,我知道你的人挺好,可是你没有手段,别人不会尊重你。所以接下来,还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我保证,一定会找到你女儿的。”
“那还有你弟弟呢?你不想找他回来?”
“他不是我弟弟,只是碰巧有血缘罢了。”
上了楼,郁曼成凑在锁孔仔细看,确实有刮痕,并不像是钥匙刮出的痕迹,更像是有人在撬锁。他原本不想进屋,生怕房子里有什么线索,真出了事,他将来不能避嫌。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早就撇不清干系了。他索性脱了鞋,往屋里走。
很普通的两居室,但宁文远的布置很反常。原本放了床的主卧反而变成杂物间,堆积了不少杂物,没窗户的次卧里倒铺了床,显然她失踪前就住在这里。入夏之后,天气异常闷热,次卧要通风只能开空调。
郁曼成抬头看了一眼,次卧的空调和主卧的牌子不同,一新一旧,明显是宁文远嫌热,自费给次卧装了个空调。
为什么要这么多此一举呢?
他又绕回主卧,发现一个衣柜摆的很奇怪,按理说衣柜要远离门安置,这样开门时才不能阻挡,可她偏偏移动了衣柜,就挪到门边。因为衣柜太大,主卧的门都不能全开。
她是在防着谁进门呢,还是想遮挡什么?
他脱了外套,卷高袖子,想搬开衣柜。罗美娟见他一脸病气,连忙过去帮忙,她是个做惯了体力活的人,虽然身型不显山不露水,可称得上双臂结实有力。他们一人一边,就把衣柜抬走了。
衣柜挡住的那面墙上有个插座。郁曼成拉上窗帘,拆下插座盖子,里面果然有个针孔摄像头。他冷笑,意料之中的事,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所有人就不会失望。
他问罗美娟道:“你有房东儿子的电话吗?”
罗美娟道:“我只有房东的电话。不过这么晚了,他应该也睡了。这插座里装的是什么啊?”
“现在就打电话,让房东转给他儿子。马上打。”
罗美娟把电话开成公放,房东似乎是个挺和气的老人,可他儿子说话却像含着水,道:“都多晚了啊,大妈,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郁曼成抓过电话道:“我知道你在卧室里装了摄像头想偷看房客换衣服,我也知道你想趁她不在,撬锁把摄像机偷出来。立刻带上你的电脑和所有视频记录,给我滚过来。听懂了吗?我给你半小时,不管你在路上遇到什么事,只要我没见到你人,那就派出所见。”郁曼成立刻掐断电话,不到二十分钟,房东儿子就气喘吁吁赶来了。
他是个瘦猴,又像是出锅一段时间的油条。驼着背,顶着肚子,歪歪斜斜站不直,不习惯正眼看人。
“这是你的东西吗?”郁曼成把扯出来的针孔摄像机往他脸上丢。
房东儿子躲了一下,声音发虚,嬉皮笑脸道:“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我就来看看猴戏,看你们发什么疯。吓人谁不会啊,我还能告你们诽谤呢。凭什么说是我的?”
“我劝你别说谎,因为我报警的话,警察可以通过购买记录查到你。现在你低头道歉,这事就算了,要是我报警,你被拘留的时候,你爸想给你送饭都不行。” 郁曼成盯住他,道:“我再问你一遍,这东西是你的吗?”
“是就是了,我又没拍到多少东西。你急什么?”
房东儿子话音未落,罗文娟就冲上去给他一耳光。他茫茫然要还手,却被她反拧过手腕,揪着头发往地上推。一拳头紧挨着一拳头,他逐渐哀嚎出声,断断续续开始求饶。罗文娟疼爱女儿,把她在外受的一切委屈都算在自己头上。宁文远孤身在外,向来报喜不报忧。罗文娟只恨自己粗心,没能帮上忙,拳头就打得更重。
她打了五六分钟总算累了,房东儿子这才挣脱出来,对着郁曼成吼道:“她打我啊, 你不管管吗?”
“干我什么事?我觉得她打的挺好的,而且我劝你别报警,她都是老人了,一般从轻,你可是成年人,小心从重。你应该谢谢我才对,这里的厨房有菜刀,是我把她劝下来的。你让她出出气,这件事就过去了,不是挺好的?”郁曼成轻笑,走开两步,不屑正眼看他。
“算我倒霉成了吧,真晦气,早知道不承认了。”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
“等等,我让你走了吗?我还有事要说,电脑带了吗?我要看录像,你肯定拍到什么,不然你不会这么着急要把摄像机拿走。放给我看。”
“刺激到这个大妈,我可不管啊。”房东儿子扁扁嘴,打开笔记本电脑。因为摄像机的位置低,声音很模糊。起先只拍到了宁文远的腿,主卧的门开着,她似乎在客厅和郁川说话,然后就是争吵声,砸东西的声音,郁川很大声地吼道:“可以了,闭嘴!”接着是重重的砸门声,几分钟后,宁文远冲回卧室,趴在床上,背对着摄像头,似乎在哭。
又过了一会儿,她转向镜头,脸上有一块很明显的淤青,显然郁川刚打了她。她忽然想起什么,流着鼻血,艰难地推着柜子慢慢挡住墙。
房东儿子道:“这真的就是最后一段录像了,她后面也不去大卧室,什么都没录上。而且连声音的那根线不知道怎么也断了,又黑屏,又没声。其实我还挺同情她的,找了这么个男人,特不像样。”
罗美娟斜了眼郁曼成,郁曼成平静道:“这男人是我弟弟,你也不用装好人,你急着取回摄像机,是怕我弟弟发现了会揍你。真被你猜对了,他以前打人进过局子,让他知道了,你下半生就坐轮椅吧。你的全部录像我都要复制一份,不是和你商量。”
房东儿子不情不愿照做,他又继续追问,道:“你肯定是知道宁文远不在家,才会上门来偷东西,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两周前吧,我也没见她,是她打电话给我爸,说房子到期不续租了,不过她要出去旅游半个月,订金等她回来再退,也先别让人来看房,她的东西还在房里。”
“具体是哪一天?”
“好像是星期一吧,11号,那天我游戏要开排位赛,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房东儿子走后,罗美娟忍不住哭了,郁曼成别过头,手足无措地给她拿纸巾,道:“阿姨,你别这样,我不会安慰人的。”
罗美娟道:“我们要不要报警,你弟弟他怎么这样啊。太坏了,文文和他在一起很危险。”
“再缓缓,现在报警也就是普通的失踪案,要是他们逃到外地去,警察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找。就算找到了,万一宁文远觉得我们是棒打鸳鸯,她反而舍不得和郁川分开。我会尽力想办法,你给我四天的时间,到下周一,要是还找不到他们,我们就报警吧,我陪你一起去。”郁曼成也没底,只是拿出商场惯常的手段先应付她。
罗美娟确实被他唬住了,点点头,不作声。
郁曼成继续道:“宁文远之前在银行不是有个不错的朋友吗?电话给我,我约她出来,明天中午我有空。你问不出来的话,我能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