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笑,郁曼成害怕回家,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夏逸。她对他太好了,反而是一种负担。
郁曼成患有先天性室间隔缺损,刚出生时医生就判断他很难活到成年,劝他父母早做准备。按当时的政策,他们家可以再要一个孩子。放在普通家庭,他的结局只会是夭折。但他父亲当时做生意颇有积蓄,外公家还有套政府赔偿的两套房子,全家人凑在一起商量,还是要尽全力救治他。
亲戚中有人在医院工作,托关系联系来德国的专家,诊金按美元计。先后动了两次手术,效果并不好,他父亲已经生出退意,抱怨公司的钱全花完了,房子也卖了一套。他父亲想再要个孩子,他母亲却不愿放手。起先是讨论,之后是抱怨,最后争吵与怨恨。
郁曼成的卧室与父母房间只一墙之隔,他的童年是在摔门声和哭泣声中度过的,先是歇斯底里的吼,再是哀哀怨怨的哭。他把被子拉过头顶,想着自己要是没出生就好了。
后来父母彻底决裂,他父亲只愿意再出十万,他母亲则卖了家里最后一套房子。离婚协议还没办,他父亲的一个秘书就怀孕了。他弟弟郁川出生那年,他做了第三次手术,虽然不至于痊愈,但情况基本是稳定了。
出院后,医生建议他做一些轻量的运动恢复体力。他学会了骑自行车,第一次朝母亲骑来时,她哭着抱住了他,道:“你的生命很珍贵,一定要把握住,千万不要辜负人生。”
从此以后,郁曼成的人生就是用正楷写的‘优’,不容一丝差错。重点高中,名牌大学,奖学金出国,先在跨国企业积攒人脉,三十岁时再回国创业,a轮,b轮,科创板预备上市。
他离功成名就只差一步,却得不到应有的掌声。母亲在五年就病了,先是脑卒中。他当时在海外,赶回来时已经是两天后,她独自在家发病,留下了后遗症。但她劝他回去工作,道:“我身边有看护就够了,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的时间很宝贵。”
本以为母亲的情况稳定了,可她前年又开始忘事,到去年初终于确诊阿兹海默。郁曼成忙着见投资人,每个月只能看她两次。他很愧疚,花钱为母亲找了两个看护,却都被她骂走。最后一个看护临走前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他母亲彻底丧失理智,去垃圾桶里找东西。母亲清醒时是最爱干净的一个人。
他挂断电话说没事,来不及悲痛,他先把会开完再去医院,路上吃了两片药。如果他第一时间过去,悲痛过度,心脏病突发会耽误工作。他回家时一屋狼藉,散落的垃圾满是恶臭。他蹲在母亲身边,问她在找什么。她说在找结婚戒指,好像掉进垃圾桶里。她早就不戴戒指了,那时她已经离婚快三十年了,但全都忘记了。
他平静地扫干净地面,帮母亲擦脸,捧着她的手,道:“妈,我没有浪费时间,我努力到了现在,我让你骄傲了吗?”
母亲看着他,茫然道:“你是谁啊?”
他哭了,出了门又装作无事发生。世界轰然倒塌,他在信念的废墟中匍匐前进。
他只能把母亲送进疗养院,探望改为一月一次。在工作中他越发冷酷,曾经有下属朝他诉苦,想要请三天假回家看望中风的父亲。他漠然拒绝,道:“你又不是医生,回去也没有用,不如做好这个项目,多拿点奖金回去给你爸找个好看护。”
在钱上,他也越发锱铢必较,早就不相信生命无价的童话。一个碰瓷老人的命值两百万。他的命是靠十万美金的手术救回来。等公司上市后,他的身价倍增,但一样有个价格。
他对婚姻态度模棱两可,远不如对事业上心。但好的妻子也是一项资产,所以他需要结婚。选的是最老套也最可靠的方法,熟人介绍。夏逸的弟弟是他的校友,算是点头之交。三个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郁曼成对夏逸的第一印象很好。她在一家药企做财务,话很少,总是微笑,低头时顺直的黑长发如水一般滑落肩头,算是典型的小家碧玉。
郁曼成到家时,夏逸已经做完晚饭了。她今天也上班,可还是趁着午休去买菜。郁曼成家里有保姆,但她嫌外人不够细心,坚持要给他加一道鱼汤。多吃鱼对心脏好,也不知道是她哪里听来的偏方。
吃饭前,她还特意准备了热毛巾给他擦手,见他脸色不好,又问道:“你今天吃药了吗?”
郁曼成愣了一下,确实忘记了。他随手开一瓶矿泉水,她却抢了过去,道:“不要配冷水吃药啊,冷水伤胃的。你等我一下,我给你烧热水。”
“你不要麻烦了,这种小事我自己可以来,”
“大事小事不要紧,关键是自己想尽一份心。”她依旧是把试过水温的杯子端给他。那股小心翼翼,带着讨好的劲反倒让他不太自在。
他知道她有私心,急着结婚,也好早日与家庭脱离。她是家里的姐姐,有个小五岁的弟弟。她的家庭地位不必再解释更多。
可她对他到底是真心的。之前她的短发都是为他留长的。现在端上来的鱼汤熬了两个小时,她自己是从不吃鱼的,只是为他才学。刮鱼鳞时弄得一手伤。汤有些腥,他没好意思挑刺,硬着头皮喝了两口。
她含情脉脉盯着他,道:“你怎么在皱眉?不好喝吗?”
“还行,就是我有些喝不惯,可能淡了一点。”他想不到搪塞的话。
“是不是很闷啊?我给你讲个笑话逗趣吧?”这比她做饭还吓人,因为她毫无幽默感,几乎只会讲冷笑话,“有个人去书店买书,问店主,‘请问这书是单卖的吗?店主说,不是的,它是俄罗斯的。’”
“这就没了?”
“不好笑吗?”她好像还很喜欢这个笑话,自顾自乐个不停。
“你高兴就好,不用管我。”郁曼成尴尬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候有电话打来,简直像在解救郁曼成。接通电话,他只听了两句,心情又沉重起来,回头对她道:“我不吃饭了,疗养院里来电话了,我妈不太好,我要去一趟。”
“我也跟你一起去,看看阿姨。”来不及拒绝,夏逸已经起身去拿包。
疗养院选址在近郊,定位上属于中高端,一季度一收费,还要额外交一笔押金,今年已经涨过一次价了。就算这样的要求,入院也要托关系或排队。因为这家为疗养院的多数看护都有精神卫生院的从业经验,医生也有精神科执业证,病房的楼又是新建的,设施齐全。除了贵,这里算是失智的老人和残障的儿童最好的选择。
郁母住的是单人病房,看护人说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她的情况时好时坏,郁曼成到的时候,她正是坏的时候,又哭又闹躺在床上,挣扎着要拔掉手上的吊针。
医生私下对郁曼成,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妈妈可能过不了这个月。她之前有过脑卒中的病史,我们随时派人看护,情况不好就转去三甲,那里设施更好一点。不过你也要早下决定。”
“决定什么?”郁曼成道。
“你妈妈这样的情况,你真的要坚持治疗吗?她已经彻底失智了,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那她也是我妈,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以前生病的时候,我妈也没放弃过我。”
医生欲言又止,只是递给他一张纸条,道:“这是你妈还清醒的时候写的,托我转交你。”
郁曼成接过一看,两行字写得又涂又改。他母亲已经到了提笔忘字的地步,但她还是写道:“你弟弟也不容易,你多照顾他。上一辈的事不该应该影响你们。你以后就这一个亲人了。如果我不行了,你就放弃治疗吧,勉强也没意思的。”
他紧紧把纸攥紧,几乎要撕破。要他放手,绝不可能。要他原谅,也绝不甘心。他至今对郁川都有压抑的恨意。
郁川的童年兼具幸与不幸,六岁之前,他是众星捧月的独生子,并不知道自己有个病弱的哥哥。天郁曼成偷偷见过他一面,他撒娇要爸爸抱,一会儿要去买玩具火车。回头时,父亲其实看到了他,但假装没认出来,抱着新儿子快步走开。
时代让一些人发了财,却并不会让那些人变聪明。他们的父亲是开服装厂起家, 做牛仔裤和衬衫的加工。有几年他的生意确实好,可竞争对手也多,他的价格压不下别人,也不懂设计,很快就落了下风。到郁川八岁时,他已经开始负债,又借酒消愁太多,成了个酒鬼。妻子和他离婚时,他坚持要儿子的抚养权。闹上法庭后,法官让郁川自己选,他最后跟了爸爸。
又过了八年,他们的父亲一天喝醉酒在楼梯上滚下去,嗑到了头,在医院里挣扎了两天才是死了。郁川还未成年,可他的生母已经再婚,没有一个亲戚愿意要他。他成了市场上的某种不良资产。打包,转手,转售。谁也看不上他。最后竟然是郁曼成的母亲接济了他。
“他到底是个孩子,无依无靠活在世上很可怜的。”当时母亲这么说。
兄弟正式见面时,郁曼成已经二十一岁了。郁川没人管教,一身痞气。他抖着腿,吹口哨,嬉皮笑脸着讨钱花。 郁曼成给了钱,又请他吃了顿饭,内心隐秘的报复的快感。父亲选错了,为了这个一个儿子抛弃他。真可惜。
在郁曼成出国的那几年,郁川经常上门,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讨了他母亲欢心,她经常在电话里说郁川是个好孩子,只是被耽误了。郁曼成对他轻蔑彻底成了厌恶,夺走他的父亲还不够,竟然还要霸占他母亲。凭什么?他们可是云泥之别。
上次他急于找到郁川,也是因为母亲偶然清醒,想在最后时刻再见一面两个儿子。没找到人固然是遗憾,但也算是件好事,听说郁川和宁文远私奔了,更是双喜临门。不是母亲的善心,他根本就不会认这个弟弟。
郁曼成从病房出来,没和夏逸多解释,只说没大事。他不愿流露太多感情,那近于软弱。
穿过病房,下到底楼,郁曼成远远就看到长椅上坐着个中年人。四十岁上下,理着个平头,上身是夹克衫,腰上挂着个小包。想来他也是病人家属,正把脸埋在手心里,远看是累了,走近些原来是在哭。夏逸于心不忍,停下来给他递了张纸巾。
中年人有些尴尬,苦笑着道谢。郁曼成依旧冷淡,问道:“是你家里人生病了?老人还是孩子?”
中年人道:“是我儿子。”
“别把精力用来伤心,留在原地只会更痛苦,人要向前,有想法的话就早点决定。”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夏逸小声埋怨着,又小跑着买了瓶矿泉水,递过去,道:“喝点水,人会舒服点,没事的,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男人依旧麻木地坐着,郁曼成也不多看他,拉着夏逸就走。他把那个男人看作反面例子,绝不能哭,他要想办法,等公司上市后,他就把母亲带去国外看病,绝不放弃。
他把母亲写的那张纸条小心叠好,放进口袋时碰到了那张名片。是之前宁文远母亲给他的。已经没什么用了,他找了个垃圾桶要丢掉,多看了一眼,手一顿,惊得寒从背起。
他的名片是特意做了压凹设计,左上角暗色的公司商标是个凹印。现在这个位置有一点小小的污渍,之前他没细看,凹印又自带阴影,他误以为是光阴效果。可现在对着医院走廊的灯打量,商标的位置好像沾了一小滴血。
其实那天宁文远的态度,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可疑。她和郁川交往也有大半年,之前也接触过几次,宁文远还是女学生做派,斯文有礼,腼腆羞涩,兴许还带着一丝傻气。可那天晚上,她对他实在不算客气,简直像是刻意要赶他走。其实下楼后他也有些后悔,当时真应该强硬些进屋,坚持四下看一圈,也算是彻底消一消疑心。
难道那天晚上郁川确实在房里?郁曼城忧心起来,随手给弟弟拨了个电话,依旧是不通。他倒不怕郁川出事,这小子人高马大,站起来比他都高些,就怕郁川惹出事来。公司上市的关键时刻,他这头绝不能出岔子。他们在法律上是血亲,郁川惹出事来,他还是要承担责任。万一宋涛借题发挥把他架空,他多年来的辛苦就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不敢再往深处想,郁曼成忍不住开始深呼吸。他的心脏病不能有情绪大波动,一紧张,就扭头咳嗽起来。
夏逸看出异样,关切道:“你没事吧?怎么忽然咳嗽得这么厉害?”
“没事,最近天气不好。气压这么低,可能要来台风了。”他撇下她独自上车,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自己叫车回去?我公司有些事要立刻去处理一趟,就不回去吃饭了。”
先要稳住宁文远的母亲,不能让她报警。但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但他还记得她那寒酸的打扮,布袋子上印的应该是公司的名字。他一踩油门上路,导航的终点是荣哲会计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