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得到了她的可爱标志,而我还没有。
这像一个分歧,在我们之间竖起一道隔阂的墙。
尽管霜降从不会这样想,但我总是患得患失,与她走在一处都底气不足。
担心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担心他们议论我们之间的不同。
担心他们粗暴地判断我们是两个世界的小马,怎么可以走在一起。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恶毒的语言。
“看那边,那个小子连可爱标志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和我们公主站在一起。”
“听说他是流民出身,根本不是水晶小马。”
“啊,那他怎么好意思待在帝国的!”
不同的声音汇成同一句话:“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你不配留在霜降公主身边,你不配!”
“闭嘴!”我忍无可忍地怒吼一声。
“……黑晶?”
这一声呼唤破开所有黑暗粘稠的幻觉,将我拉回真实世界。当我睁开眼,霜降的翅膀拢在身前一副被吓到的样子,眼角似乎还被吓出了泪花。
原来刚刚那一切都是幻觉,根本没有小马在议论什么。
在霜降的视角里,恐怕就是我走着走着突然发起疯,将她吓了一大跳。
“抱歉,”我低声说,“我刚刚有点精神恍惚,吓到你了吗?”
霜降犹疑着点点头,翅膀好半天才成功收回去,看来被吓得不轻。她关切地问:“你昨晚是没睡好吗?”
“大概吧。”我揉了揉眼睛,一宿没睡的眼下青黑并不明显,只是不免会感到眼睛酸涩不已。
“没事了,我们走吧。”
霜降要带我去的地方名叫水晶山脉,传言,其中有一处是她父母的定情之地。不过我们今天去的显然不是那处。
凤雪很大,霜降离地轻轻飞在我身旁,问道:“这里雪好厚,你还能走吗?”
我忍不住坏笑:“不能走的话,娇滴滴的霜降公主还要背我不成?”
“你——哼!”一听我又在开玩笑,霜降捉弄般地甩起尾巴从身后打了我一下,没想到我差点因此栽进厚厚的积雪中。
霜降吓住了,连忙用魔法将我拽出来飘在空中,看我一直在咳雪悄悄红了眼:“对不起……”
我连忙摆了摆蹄子解释道:“咳咳……是我自己没看路摔的,咳咳……跟你没关系,咳咳……”
话是这样说,但霜降死活不让我自己走了,而是用魔法举着我一路向上飞去。
霜降,她是出生在风雪之地的公主,对这样的天气再适应不过,即使还小也能飞得稳稳当当。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此行的目的地——水晶山脉主峰,朔雪峰的山顶。
在我的料想中,山顶本是一片空旷,除了白什么也看不见。
现实是,确实是一片白,不过中央是一点突兀的银白。那是一棵枯树,不,这么说也不对,应该是一棵没有任何叶子的树,就像是用水晶雕刻成的一样。
树的每一根枝桠上都有着白玉色的花苞一样的东西,一朵接一朵,有的密密生长连成一串。
但我知道,那不是花,只是形状相似罢了。
在水晶帝国,唯一能够在风雪之中灿烂盛开的花只有水晶兰。
霜降领着我上前,示意我去碰一碰其中一个花苞。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它突然就张开了,露出内里一团小小的嫩黄色光团,与此同时,我仿佛听见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虔诚地祈求什么。
“希望妈妈的病能快点好起来——”
我的脸上出现不可思议的神色,又碰了碰旁边的花苞,同样有一道声音传来。
“海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可以的话,好想看一看海——”
“希望我能快快长大!”
“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希望妹妹不要再惹我生气了!”
“希望……”
“……”
数不清多少道声音,数不清有多少愿望。
一旁霜降微笑着解释道:“这些是愿望哦,每一个花苞都代表着不同的愿望。”她抬起头看着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树,“小马们相信这棵树是有灵的,将愿望寄托给他它,期待有一天能实现,据说很灵验的。”
霜降回过头看我说:“你也来许一个愿望吧——看你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的,在这里许一个愿望,树精灵会保护你的愿望实现的!”
我的心底因这话流出一股异样的暖流,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好陌生。
如果真的有树精灵,如果真的能实现愿望——那么我希望,我能获得一个可爱标志,一个与水晶相关的可爱标志。
这样我就能留在水晶帝国,一直注视着她。
闭上眼许完愿望后,我自己都忍不住轻笑一声,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霜降的话在这里许愿。
更好笑的是,我像得了可爱标志饥渴症一样疯狂希望它出现。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对我的影响已经这么大了吗?
我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眼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我转过头却看到霜降虔诚地闭上眼许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她在许什么愿望呢?
我不由得好奇起来。
……
许愿之事平淡地过去了。
我,包括霜降都以为那是个安慰我的说辞。直到那一天晚上,“树精灵”真的灵验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不过也不寻常。
我突然没由来地从梦中惊醒,透过城堡的窗看到外面。莫名其妙地就遵循着内心的想法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雪夜,风雪短暂地停下,地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踩上去就像踩着松软的棉花,又因为太厚发出嘎吱嘎吱地响。
漆黑的夜空中唯有一轮圆月高高挂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一切都染成银白,大地银装素裹。
就在这样的月色下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又像是被什么吸引,直直走出水晶帝国的保护范围,来到荒域雪原。
外面的雪不再纯白,漆黑的不祥的气息萦绕,而我还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向着黑色最为浓郁的地方前进着。所有理智就像被关进小黑屋里,在里面拼命呐喊着“前面有问题!危险!别去!”
占据思想的那个声音则是在诱惑地低语:“快来,来我们这里,让我们实现你的愿望……”
你不是想要留在水晶帝国吗?
你不是想要和水晶相关的可爱标志吗?
来我们这里吧,让我们满足你的愿望……来,靠近一点……大声说出来……
我行尸走肉一般靠近那处黑色,眼神彻底迷离不负清醒:“我想……留在水晶帝国……”
黑色中忽然伸出一只蹄子,聚拢的雾状没有实体,只是轻轻拂过我的脸庞,接着拂过我的身体。
“让我们实现你的愿望……”黑雾喃喃低语。
如愿以偿吧,黑晶……
我可爱的,孩子……
我感觉到可爱标志出现的那个地方忽然灼热发烫,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即使没有意识我还是痛得发出一声惨叫,额上冷汗一滴滴落下。
待疼痛消失,我终于清醒过来,竟发现自己站在荒芜马迹的郊外雪原。很快我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往身后看去——我的可爱标志!
一簇野蛮生长的黑水晶凭空出现在我的身体上,这怎么看都不对劲。
可我那时太高兴了,满脑子想的是我有可爱标志了,而且还是黑水晶,我能顺理成章地留在水晶帝国了!
在后来,每当我回想起那天的喜悦心情都会觉得天意捉弄。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简单,高兴就是高兴,伤心就是伤心,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么多奇怪的幕后。
当我带着获得可爱标志的无比欣喜就要回到城堡,展厅之中的水晶爱心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排斥狠狠将我击倒在地。
我瞬间昏死了过去。
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回到了在城堡的房间,霜降坐在床边守着我,脑袋困得一点一点的。
我没有第一时间出声,而是想用魔法飘过毯子给她盖上。没想到霜降根本没有睡熟,毯子刚碰到身体她就一下子惊醒了。
脸上浮现警惕的神色,发现没有危险后才放松下来。霜降回过头看着我,言语间满是关切:“你没事吧,今天早上柏术早练时发现你就那么昏迷在城堡楼下——是谁袭击了你吗?”
我难得沉默,顶着霜降关心的眼神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我要怎么告诉你,我是因为水晶爱心的排斥昏迷的呢?
水晶爱心可是帝国的圣物,它光明,强大,为帝国带来希望与安稳。能被水晶爱心所排斥的存在,不说一定,也有八分可能是邪恶。
为此我难以启齿,只怕一开口便被帝国的小马当成怪物赶出去。我是那么的害怕离开水晶帝国,害怕离开霜降。我是那么的喜欢这里,喜欢和霜降待在一起……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所以尽管心里隐有不安,我还是将此事隐瞒下来,在平时行动时尽量避开水晶爱心。而这事即使做得再不露声色,也会被朝夕相处的小马察觉到蛛丝马迹。
霜降她不会知道我的担忧,我也不会主动告诉她。或许落在她眼里就是她往日亲密的好朋友,连吵架都不曾,突然就跟她不那么亲密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只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我们之间的友谊。但还是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在我们之间形成了,我能感觉到。
渐渐的,随着我们越长越大,霜降也不再早晚都粘着我,把我当成唯一的好朋友。我很少见到霜降对我亲昵的神态,很少听见她在我耳边用甜甜的嗓子唤着“黑晶,黑晶”。
因为这些独属于好朋友的待遇都被另一只独角兽所占据了。
她叫青羽,是青氏一族的二小姐。传言她继承了自己祖辈万中无一的占卜天赋,能够预测吉凶,甚至拥有于爱茉公主相似的指引之力。
因而被家中长辈送进城堡,成为了爱茉公主的学生。青羽也得以与帝国的明珠一起向早有成就的柏术大人学习独角兽魔法。
很早以前青羽就知道霜降,可以说,她是听着霜降公主的事长大的,对公主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青羽刚出现时,霜降因为陌生还不敢接近,待熟悉了以后便一口一个青羽黏了上去。
小书房里,围着茶桌摆着四张松软的沙发。我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正在看《如何创造魔法》中级,但其实心思根本没有放在书上。
怀里的书半天没有翻过一页,余光一直不受控制地瞄向对面。
啧——明明还有两个沙发,那只独角兽为什么偏偏就要和霜降坐在一起。
霜降坐在旁边小幅度地摇着独角兽,问道:“青羽青羽,你小时候为什么没有和青雉一起来城堡啊?”
“公主,我那时候身体不好,魔力很不稳定,母亲不放心我便做主将我留在家中休养。”青羽说,“不过现在我们还是见面了呀,这就够了。”
看着两只小马越发亲近的姿态,我只觉得碍眼极了,心中竟微妙地生出一股破坏的欲望。
要是那只碍眼的独角兽消失就好了……
我一惊,连怀里的书滚落在地都顾不上,我怎么会突然产生这种想法。
霜降措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收起受惊的翅膀后帮我捡起书递过来:“黑晶你怎么了,最近总是在出神?”
我赶紧找借口掩饰道:“没……没什么,也许是最近学习魔法太累了吧……”
“我……我先走了,柏术大人说要指点我的魔法!”不等霜降反应,我不敢再待在这里,抱起书慌慌忙忙地跑出书房。
这一年,霜降十二岁。
我与她已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变成点头之交的普通朋友,说不上陌生,但也说不上亲近。
每当午夜梦回时我也会想,我和她,究竟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是我的救命小马,我们说得上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关系,竟也会演变成如今的关系。在霜降眼里,我恐怕还比不上她跟北方蛮国的那只小亚克关系好。
我是真的……很难过。
可我更害怕,害怕内心时不时涌现出的毁灭欲望会伤害到她,我只能尽可能地远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