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来了来了,轻点,下人开门,是大小姐呀,谢小妹问,我三哥在家没?
下人回答,在家了,昨天回来的早,现在已经起来了。
快快快,谢小妹火急火燎往里走。
又干啥呀,这么早,你有事儿啊?谢三爷从屋里迎出来,边走边说。
谢小妹喘的粗气说,王哥今天早晨被你们柳河县的警察抓走了,说是通匪。
谢三爷说,啊,谁抓的?
谢小妹说,宋麻子。
谢三爷说,他妈的,快快快牵马。大哥知道吗?
谢小妹说,就是他让我来的。
谢三爷骑上马对谢小妹说,你回家稳住大哥,不能让任何人去县城找王招艺。
谢三爷非常后悔自己一个月之中,有20天在柳河县城住,怎么昨天晚上偏偏就回家了呢?
等他到达柳河县城的时候,这事连日本人都知道了,只一天的时间,柳河县已经传的满城风雨。
有人说王招艺是冤枉的,也有人传他本身就是土匪,说他前些年遇到地痞流氓就报土匪的号,谁都怕他。
更有人说他有钱是因为当土匪时抢的,赶个破驴车能挣几个钱?说什么的都有。
谢三爷足足花了七八天的时间,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明白,才把事情摆平。
首先是这举报人,说来也怪,谢三爷还没有找到他,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他就主动找到宋麻子和谢三爷,说自己不举报了,之前是举报错了。
王招艺不是通匪,而是货物被土匪买去了,哭着喊着为王招艺喊冤,赏钱自己肯定是一块也不能要。
谁都能看明白,这人八成是叫人放了话,已经吓破了胆,不过这样也好。
其次就是这宋麻子,他想在日本人面前立功,都已经想疯了,但是没有办法。谢三爷的面,他必须得给,再说就是自己想咬住不放,可现在也没有了举报人。
又找了当时在场的几个老百姓为王招艺作证,当然这前前后后不管哪方面都是要花钱的。
当所有人都认为王招艺会被无罪释放的时候,日本人出面了,判了王招艺一年有期徒刑。
这是最轻的了,因为在后来的若干年中,在柳河县知情不报就与匪同罪。
爆竹声声辞旧岁,烟花朵朵迎新春。
民国二十四年的春节,王招艺是在柳河县的监狱里度过的。
听着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他感慨万千。自己生在河间,长大在皇城,之后又从反河间,在返北京,当过兵也在新民县当过长工,最后落户到柳河县谢家堡子。
混着混着就混到监狱里来了,受这无妄之灾。
失去自由的监狱生活,从来都是孤独与痛苦的,但是王招艺不知道自己是幸运的,是谢三爷在外面给帮了忙。
过完年他不用跟监狱里的其他犯人一样做苦力,而是给监狱里的犯人打饭和打扫一下基本的卫生。
这活正常情况下,不是由犯人干,而是有专门的人做。能够干上这个活,对王招艺来说太重要了。由于特殊的身体条件,他需要水,需要洗衣服。
他成为了监狱里面唯一不用出去干体力活,而又能自由行走,不用始终呆在牢房里的人。
但是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待遇并不是白来的,需要家人每个月向管理监狱的人交上十块钱。
十块钱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简直可以养活小一家子。
自从王招艺被抓走之后,小梅每天以泪洗面,大凤子也是着急上火,隔三差五的哭。
她们没有办法,只能等待谢三爷和谢地主的帮忙。谢地主,这几年跟王招艺的关系,简直可以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谢三爷自然是不敢怠慢,当得知王招艺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的时候,大家是既高兴又痛苦,高兴的是没有什么大的罪名,不至于被枪毙。痛苦的是他还需要在监狱里待上一年。
谢地主,大凤子!小梅一致认为王招艺无法承受犯人的重体力劳动。让谢三爷帮忙给王招艺找一个轻巧一点的活。
这可难坏了谢三爷,他虽然是警察队长,但是犯人一旦判刑,进了监狱就不归他管了。
当他找到监狱长,提出他要求的时候,监狱长的嘴咧的跟吃了生苦瓜一样。
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谢三爷提出的条件是每个月给监狱长十块钱的红包,直到王招艺刑满释放。
监狱长吃了生苦瓜的嘴,立刻就笑开了花。
王招艺每天在监狱里,除了给犯人打饭,就是等待犯人都被带走去做苦力的时候,打扫他们牢房和监狱一些其他地方的卫生。
每天周而复始,做的同样的事,就像在外面进货卖货,再进货再卖货一样。
所不同的就是在外面,面对老百姓心情轻松,还能挣到钱。
而面对监狱里的犯人,他的心情无比沉重,这里边有很多人跟他一样犯的都是莫名其妙的罪。
尤其是面对重刑犯的时候,更加让他不忍直视,这里边有很多人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遍体鳞伤,甚至奄奄一息。
重刑犯都是日本人所说的土匪,他们大的有五六十岁,而小的只有十几岁。这些人是不用出去做苦力的,他们会一直待在监狱里。如果每天被带走了,那就是被枪毙了。
这些人很少说话,也可以说在王招艺的面前很少说话。
在他们的眼里,王招艺跟外面的军队,警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走狗,唯一跟他们相同的就是吃的一样。
而王招艺也不跟他们说话,他害怕,害怕再让这些人给连累了。
这样的人通常不会在这待上多长时间,少的几天,而多的也不过二十几天。
被带走的时候,是他们说话最多的时候。也可以说,被带走的时候始终在骂人,不是骂带走他的人,就是在骂日本人。
王招艺没有看到这些人被杀害,但他知道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有的时候是带走一个,有的时候两三个,也有一起全部带走的时候。
重刑犯的牢房也有空着的时候,一旦空下来,王招艺就希望这里边永远都不要再进来人,希望永远是希望,满洲国好像有抓不尽的土匪。
盛夏时节,重刑犯的牢房里又进了一个人,这个人腿上有伤,但并不是很重。能一瘸一拐的半托着走,用布包扎着,上衣不是很旧,但破烂不堪,身上有很多伤,但都是皮肉伤,从面相上看,不像是种地的人,应该不超过20岁。
晚上打饭的时候,王招艺喊他开饭了,给他了一个大饼子,一块咸菜和一碗水。
这年轻人没有吱声,也没有动。
第二天早晨,王招艺看到大饼子和咸菜还在,水没了。王招艺将一碗粥放在里边,说开饭了。
到了中午,年轻人什么都没有吃。王招艺说,天太热了,你不吃,放在这就坏了,我就拿走了啊。
此时的监狱牢房里只有一个人,牢房外也只有王招艺一个人。
年轻人对王招艺说,叔,能给我一碗水吗?
能,水是王招艺在监狱里唯一能说的算的东西,他拿来一碗水,年轻人一饮而尽。
王招艺问,还要吗?
年轻人点点头。第二回,王招艺拿回了两碗水,年轻人全喝了然后就躺在那不动了。
王招艺小声说,你身上腿上有这么多的伤,不吃饭用不了几天,你就会饿死的。
年轻人躺在那没有动,没有睁眼睛说,饿死不比让他们打死强吗?
王招艺说,怎么死都是个死,吃饱了,不也变不成饿死鬼吗?昨天和早晨的我拿走,中午的饭我放这了。
刚转身想走,年轻人说,叔这世上有鬼吗?
王招艺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年轻人说,要是有鬼就好了,我就能见到我爹,也能见到我哥,我还要继续跟他们干。直到把它们赶出东北,撵出中国。
王招艺蹲下压低声音说,那你就吃饭呗,变成鬼了,你怎么干呢?
年轻人说,叔,你害怕跟我说话是不?你知道什么叫奴隶吗?你知道什么叫亡国奴吗?你要是不知道的话,今天晚上回家,你照照镜子。
王招艺起身离开,他有点生气,感觉刚才不应该给他倒水。
他来到洋井旁边,开始压水,洗了一把脸,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每天这个时间干完了自己的活,他会回到自己的牢房睡上一会儿,但今天无论如何他也睡不着,想着刚才年轻人对自己说的话。
他拿起笤帚到重刑犯牢房的过道去扫地,其实这地不用扫,因为这边牢房已经有几天没有进人了。
边扫地,他发现年轻人的身上和伤口上有苍蝇。
心想他毕竟是一个孩子,自己怎么能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般见识?伸手想去帮他赶苍蝇,但是够不着,他也进不去。
小伙,我给你折一个笤帚叉,你自己赶赶身上的苍蝇,顺手扔了进去。
可扔的不够远,自己够不着,如果年轻人不起身自己拿,也够不着。
但是他没有动,王招艺很无奈的转身离开了,整个下午也没有过来。晚上监狱里所有的犯人干完了活都被押了回来,王招艺打完了饭就算干完了一天的活,也会回到自己的牢房被锁上。
打饭的时候,他特意给重刑犯牢房的年轻人准备了两碗水。
中午的大饼子只是干了,但没有坏,将两个大饼子和咸菜放在一起。他发现年轻人已经捡起了笤帚叉,只是在手里拿着,并没有赶苍蝇。
清晨,锁头打开的第一时间他先到重刑犯牢房看看,年轻人依然在那躺着,大饼子咸菜水都没了,年轻人的状态并不好,脸色通红,好像是发烧了。
可他没有时间多想,马上要给全监狱的人打饭,吃完饭所有犯人就被押着干活去了,监狱里又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个牢房里一个牢房外。
犯人的早饭都是粥,年轻人已经喝完了,他并没有躺到炕上去,而是直接躺在了牢房的边上。
他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但王招艺知道他没有睡着。由于距离比较近,他仔细观察着年轻人身上的伤口。
一条一条的伤口正在变窄,但并没有愈合,而是化脓了,有的地方还在往外淌脓水。
上面落的苍蝇,年轻人并不驱赶。腿上包着的布也是湿的,应该化脓更加严重。
年轻人说,别看了,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拿走了。
王招艺说,我要值钱的东西干什么?我也是这里的犯人,也出不去。
年轻人睁开眼睛,第一次仔细观察王招艺,你是这里的犯人,为什么能够走出牢房?你不用跟那些犯人一起去干活吗?
王招艺坐在地上说,不用,我负责给这里的人打饭和打扫监狱里的卫生。
年轻人说,叔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王招艺简单的给他讲述了自己什么犯了罪而被判刑的经过。
年轻人告诉他自己姓马,由于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大家都叫他小马。
小马说,自己的父亲是个老教书匠,不是县里的老师,而是那住在农村教几个孩子的先生。
去年,警察领着日本人到他家通知,把所有带中国字样的书籍全部烧毁。
由于父亲烧的不干净,被日本人打伤还罚了款。父亲一气之下变卖家产,领着我们哥俩投奔他的学生参加抗日。
大前天我们在睡觉的时候被人围剿。不是被出卖了,就是被举报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他们打我,让我交代其他人的下落和联络方式。
可人都死没了,我跟谁联络,小马哭了。
看着痛哭的小马王招艺沉默了,他知道用不了几天,这个孩子就会被拉出去枪毙。
也许等不到枪毙,他就因为身上的伤而死在牢房里。你不要躺在地上,地上凉,还是躺到炕上去吧,王招艺关心的说。
小马摇摇头,慢慢的说,炕上也凉,每动一次,我身上的伤口就很疼,尤其是腿。
到了中午还要下来,我不想再动了。
王招艺说,你的腿已经化脓了,在包着会捂烂的,我帮你打开吧。
隔着监狱的栏杆,王招艺将小马腿上的布打开。他的腿红肿高大,裤子上和腿旁边的血已经干了,是黑色的。
枪眼处也是黑色的,一圈有点发白,稍微一动就一点一点的往外淌脓水。
不知道子弹是不是还在里边,他没有问。不过打开之后,立刻就有苍蝇往上呼。
王招艺回到自己的牢房,抓了一把自己提前准备好垫在被褥下面的干草盖在了他的腿上。
中午一共就是两个人的饭,全都给了小马。晚上的饭也给了他一半,整个一天小马都在不断的喝水。
如果有尿,也只能尿在裤子里,因为他站不起来了。
第四天,小马的状态更加糟糕,他在不断的发烧,不断的说胡话,自从昨天躺在那,他就再没有起来过。
中午给他打饭的时候,王招艺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
小马还活着,手还能动,能吃点饭还能喝很多水,但是他的伤口生蛆了。
2023年9月18日
辽宁省新民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