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处,饶是宗淑还有余智可贾,承守真也只怕精力有限,二人索性便闲饮起清茶来。所谓清茶便是将新茶晒干之后,直接用沸水冲饮,初饮时只觉得苦涩厚重,徐徐再饮,则苦尽甘来,然后便寡淡下来,此时二人所饮的已经是索然无味,几与白水无异,只是这般饮将下来,更觉得解渴去乏。宗淑倒觉得此法并不逊于点茶,只是这香茗调制上还需下些功夫,他这般神在在的琢磨起茶水来,倒让承守真有些刮目相看。
据说此公曾陪着宣宗于金明池垂钓,其余重臣都是小心翼翼的侍奉着,唯独承守真不知又沉浸哪出天地里,竟将面前的鱼饵与御赐的点心搞混了,竟将鱼饵吃去了大半,惹得旁人侧目不说,也让宣宗有些愠怒,翌日便对近臣评说,‘此人率直近于酷烈,刚肃别于人情,难称宰相器具!’
放空自己,不专于外物,充实己心,只专任自省。这便是承守真做人用人的标准吧,宗淑此时此刻,也通过承守真似乎看到了自己,或许这也是自己做人做事的态度吧,原来父亲总说莫要子类其父,千蹊万径各有各的去处,或许父亲指引自己的就是走一条最适合自己的路吧。
二人皆缄口不语,但是似乎又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是就在二人享受这恬淡时光时,门扉之外,不经意的传来一声轻咳。
宗淑对于此已经是习以为常了,这是承兴与惟公的默契,若是书房之中惟公急务完毕,承兴若是觉得有必要便会提醒有公务候着,只是此时已经将近申时,宗淑也是微微皱眉,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要紧公务呢?
惟公招呼承兴进来,他也有些不解,何等公事这个时候递进来,而进来的只有承兴,却不见公良吉符一起过来。
“府中的事务?”
宗淑也是恍然,既然公良吉符没有跟来,便是应天府的公务,不该帅司插手。他也急忙起身,打算告辞出去,却被惟公虚袖止住,
“何事?”
承兴也不耽搁,
“郎君,司理参军报来,有伤人案告诉来到堂前,他们禀请大尹公堂鞫问!”
宗淑不得退出去,但是既然听到了,也觉得莫名其妙,且不说这伤人案为何此时告诉到衙门,便是杀伤案件也断没有大尹直接鞫问的道理,
承兴也是长话短说,
“前面禀明,按着府衙的启事,两税完毕便开衙问案,告诉到府衙的乃是蓼谷县人士,原告诉被告,胞弟不悌虐伤兄嫂案!”
承守真闻言颜色一凛,便是宗淑也是大为惊诧,这可不是一般的罪名,大肇以道统定天下,以儒法治士民,其中违悖八端乃是重罪,八端者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大肇刑统》几乎就是《大綦律疏》翻版,而大晟的《大晟泰始律》与《大綦律疏》也是相得益彰,其中对于十恶不赦之罪都是决不姑息,所谓十恶不赦,乃一为谋反,二为谋大逆,三为谋叛,四为恶逆,五为不道,六为大不敬,七为不孝,八为不睦,九为不义,十为内乱。
十恶之罪的立法依据便是以是否遵行八德为标准,其中不孝、不睦、不义、内乱便是关系到寻常百姓之间的处事之道。
宣宗于慈圣太后更是将十恶重罪作为衡量地方官员理政抚民能力的标准,尤其是不孝、不睦、不义、内乱之事发生,不仅当事人必以重刑典之,便是当地官员也会因此株连,譬如此刻诉至府衙的不睦案件,若是查实确实是弟凌兄嫂,那新上任的蓼谷县知县蔺希与一众县属官的考评都要因此牵累,莫说循资升迁,不被黜贬都算是谢天谢地了。
承守真闻言不假思索的便吩咐道,
“着大堂问讯,两班伺候,许士民堂前听审,”
又对宗淑说道,
“即刻调动衙役到府衙前维持,不许驱赶士民,凡年满二十以上者,不分男女皆可堂前听审,你亲自去,陪着司理参军,将一众人犯带上来!”
这有些不合规矩,但是宗淑并不打算推脱,而是双手迎上,随即承守真手书的命令已经钤记完毕,放在了他的双手上,宗淑双手接过来,也取出印章笔墨,花押钤记后,请承兴确认了,这才拿着命令信步而出。
他走出书房,猛然炫目的阳光让他有些头脑恍惚,随即又是许多思绪涌了上来,经过签押房时,自己的伴当长随也陪着一起出来,宗淑正走得急忽然停住了,长随差一点就撞到他身上,也是察觉到了宗淑的异样,
“郎君?”
宗淑犹豫着,正要再迈动步子,却又停住了,
“一会儿到了前门,你抽空出去,去寻莱知县!”
长随似有所悟,急忙贴近了,二人近乎耳语,
“请莱知县去告知蔺知县,就说申时有人告状到了府衙,乃是涉及不睦之罪名!请他好自为之!”
这长随也是衙门口混熟了,听了这话,身子也是一激灵,
“小人是否跟过去,”
“你陪着那边的人出城,然后便回来寻我!”
“明白了!”
营丘栿不在城里,距离关闭城门还有一个时辰,但愿莱观、蔺希知晓其中的利害!
宗淑不敢耽搁已经从侧门来到司理参军所在的左司理院,而这司理参军见到宗淑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迎了上来,请宗淑公廨内说话。
才入了公廨,却也不管宗淑递过来的命令,只交给下吏遵令执行,不可稍有差池。等闲杂人退了出去,才火急火燎的说道,
“郎君,这里面必是有人撺掇生事!”
他这么着急情有可原,毕竟此事涉及的乃是新任蓼谷知县蔺希,这位不久前还是此参军的顶头上司,前脚才去履职,屁股还没坐稳,便有人直接上告至府衙如何不是刻意为之!
这参军此言在理吗?其实不只他这么想,但凡是个吃衙门口这碗饭的都会这般想,毕竟十恶案件本来就是应该报送上级衙门处理的案件,但是县衙上报和原告直诉府衙那是天壤之别。到县衙首告,县衙还有转圜余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并非不可能。即便事态严重不得已报送上级衙门,那么何时报送,如何报送都有个讲究,上下衙门之间也能有个协调,毕竟虽然牵连不到上级衙门,但是谁也不愿意自己任期内下辖区域里,闹出这等荒悖之事。
然而直诉虽然程序上并无错处,但是如此便是打破了整个地方政治生态,若是上级衙门受理并开堂审案,而下级衙门当时无人到堂参审也就罢了,若是公堂鞫问之后,再来质问下级衙门,那时节下级衙门若是混混噩噩不知就里,那可想而知是个什么下场。
宗淑之所以下定决心给蔺希通风报信,便是有鉴于此,毕竟蔺希不是那等初来乍到的官员,他是营丘潭的嫡系,营丘栿的心腹,更是原应天府专管司法的推官,若是他因为这等没来由的事而被处分,那不只是无妄之灾,更会被有心人解读为惟公在清除应天府原班人马,这不仅会推动新旧班底对立,更让东面动乱地域以及北面新辖之地人心浮动。
这等利害自己看的明白,惟公如何看不透,可是以惟公的性情,也休想让他在公案上徇私分毫,惟公的清正肃直绝非装点门面而已,因此自己也只是点到即止,并且自己绝不会亲自出面。不能牵扯到帅司,宗淑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却也明白了,为何此时此刻除了自己,一个帅司的官员都看不到,都是聪明人啊!
宗淑于是也对这司理参军说道,
“把这件事办好!一会儿惟公亲自审理,并许堂前士民听审,你只管做好一件事!”
“郎君请吩咐!”
“无论惟公如何裁定,就是最终裁定!你去与司法参军说清楚,我自会与录事参军说清楚!你们鞫谳分司必须按着惟公的判决确定,”
“可若是人犯要求翻异别勘?”
所谓翻异别勘,便是指人犯推翻原来的口供,这便是翻异,事关情节重大,一般由上级衙门或者其他地方衙门重新审问的制度。别勘可分为差官别推和移司别勘两种,即便是犯人临刑称冤或家属代为申冤,也必须改由朝廷指定的衙门重审或监司另派官员复审。
因此这司理参军所说的也是他无法干涉的制度,故而有此一问,宗淑摇了摇头,
“若是原告所诉属实,何必这个节骨点儿来告诉?我看你的呈报写着,原告二人以及其庄户五人押解男女二人,还有人证三人,相关人等男女老幼七人,其中当地乡老三人,这么多人岂是仓促间凑起来的?”
“不止如此,”
司理参军又小声嘀咕道,
“我问了那乡老,也是有些出入,这案子分明是旬日前发生,却非要今日来府衙告诉!”
他又一顿,
“不是下官多事,我还问了明白,原来蓼谷县昨日黄昏才整理税粮完毕,按着规矩,今日便放榜说明此事,但是放榜是午时,这伙人申时便到了府衙告状,实在是。。。”
宗淑点了点头,这分明是有人指点啊,便是让蓼谷县措手不及,他也无奈,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在外面候着,你吩咐几个稳当人押解人犯,”
他又思虑片刻,
“涉及女眷的,不许用系具,许她们用帷帽遮掩了,至于随行有童子的,找两个婆子陪着,尤其是被告的子女,不许那边的庄户靠近!”
司理参军闻言先是一怔,又顿觉悚然,然后更是深深施了一礼,
“三番两次受了郎君恩惠,下官铭感五内,此事必然做的不出纰漏!”
“大尹也是信得过你,只点名让你经办此事,把这件事办理妥当了,日后我也少不得要仰赖仁兄了!”
此人闻言大喜,躬下的身子更是低了些,再出去已经没了慌乱,颇有些志得意满的爽利。
宗淑一路上并未刻意去注意一干人等,倒有那扈从璐与果大林也一起跟来,看着果大林递过来的眼神,宗淑也稍许放松了许多。
来到大堂前,往南边看去,已经有二三百士民候在戒石亭两边,都有押司、贴司领着衙役稳住了,不等升堂擅自越过戒石亭,那可就饶不了一顿板子了。
这些时日里,府衙上下经历这么多大事,早已经训练出来一股干练之气,一众衙役只许良善进入,那些闲汉街痞不等靠近,就被铁尺戳到膝盖骨,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正因为如此,此时此刻,才这么整齐有度,并无闲杂人等生事。
皂隶已经挺拔着身段在大堂分立,一切规矩都是按着惟公的简政亲民来操办,即不必用吹鼓,二不必喊堂威,三不必列刑具,只用升班、叫醒、报名即可。
所谓升班便是大堂内皂班班头报一声,
“诸官拜请大尹!”
于是,宗淑、司理参军趋步入内,大堂公案左右设立两张书案,左边便是司理参军的,右边却不是宗淑的,乃是作审问记录的押司、贴司座位,至于宗淑反而没有座位,因为他是惟公的幕僚,是要站在惟公身侧听命的。
于是几个人分列左右并不入座,宗淑率步来到公案之后,候着惟公驾到。
四大亲卫,分先后拱卫惟公抵达,两大亲卫左右分立公案之前,又两人环立惟公背后,宗淑则伺候惟公来到公案正中端坐,这便轮到宗淑说话了,
“大尹到,诸官吏士民参见!”
除了四大亲卫与皂隶,其余人等无论内外都是垂手执礼,等着惟公惊堂木拍下,众人则撤礼,又轮到司理参军说话,
“禀告大尹,有蓼谷县士民某诉胞弟凌虐兄嫂之事,今日直诉衙前,请大尹裁断!”
“人犯何在?”
“便在堂前候审!”
“带来问话!”
司理参军也重复道,
“带来问话!”
那皂隶班头如是,
“带来问话!”
“奉命,领原告、被告、人证等一干人犯二十二人到堂前,取原告、被告四人赴大堂回话!”
这是扈从璐的声音传来,随即便是八个公人领着四人进入大堂,左边二人乃是原告,右边二人则是被告,大肇并无士民跪拜上官的规矩,反倒是那原告男丁才要下跪,就被公人左右扶住,这时候就是宗淑该说话了,
“仔细站着说话,无端下跪便是理屈,若是坐不住,取蒲团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