浀浦的驿馆分为左右两个别院,两院之间仅有一花园相隔且互不干扰,卿言居左院而楚怀居右院,本来楚怀应驻于军营,为了保护卿言便一同入住驿馆,而在卿言看来楚怀此举名为护驾实则监视。
而此时,楚怀右院中的偏厅内却不如左院那般安宁。
“将军此举难道就不怕晋王……”一身亲兵装束的中年男子锋眉冷对声色俱厉,斥责与警告之意尤其明显。
“本将军行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楚怀轻喝一声打断那人,言辞神色不畏不惧。
“楚将军,若是违抗晋王的命令,后果如何你是知道的,”中年男子露出阴鸷的笑,“只怕将军回京之时见不到楚小姐最后一面了。”
楚怀脸色微变,但转瞬又敛住心神,不紧不慢的背对着中年男子坐下,缓缓开口:“王爷让阁下协助本将军,想必阁下也应该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份,不要太放肆了才好,否则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岂不是冤枉?”
“你!”中年男子大惊,未料到楚怀会反咬一口,果然两边都不是好惹的主,于是低头沉声告退。
斥退中年男子,楚怀也随即出了别院,前往主街分粮的善台视察。
一面指挥将士们分粮,一面观察着灾民们的动向,楚怀始终没闲着。突然一个青色的身影入眼,定睛一看顿时让楚怀心中又沉重了几分。
果然还是来了。
不知何因,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原本的井然有序瞬间被打乱,害怕分不到粮食的灾民开始涌向善台,眼看又将成哄抢之势,楚怀立即命随侍的亲兵从最近的城南驻点调来百人维持秧序,这才稍有缓和。
而正在街上巡视的卿言见大批城南士兵前往主街,心想定是有事发生,便也跟了过去。
“公主,此处混乱还请移驾驿馆。”楚怀第一时间发现了人群中的卿言并将她护住。
见此情形,卿言自觉待在这儿也碍事儿,于是便听从了楚怀的建议,携坠儿回了驿馆。
“将军,不好了,城南忽然涌入大批灾民,守城的将士人数太少已无法阻挡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城南哨兵来报,着实给楚怀出了一个难题。
“不要阻止,将涌入的灾民暂时稳住。”人手不够只能作此权宜之计。
还未入驿馆便报有灾民涌入,让卿言顿时花容失色。
一时又涌入大量灾民,军队携带的粮食定是不够了,还有潼西和琼州等着她救命,不能全都济了浀浦,若是向朝廷请粮,这一来一回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此事不能得到妥善解决,必定会引起邻近州县的连锁反应,如此一来对潼西和琼州的安抚便功亏一溃了。
卿言思虑了良久,愁眉深锁,垂头丧气的前往城南察看灾民的情况。
城南的士兵将灾民引入一块空地处,安慰性的分给一些吃食,老幼妇孺们蜷缩取暖,凛冽如冰的寒风呼啸而过,衣衫褴褛的母亲将怀中的婴孩紧了紧,脱下仅剩的单薄衣裳把婴孩裹住,自己却不住的在哀寒中战栗。
这入眼的凄凉哽咽了卿言的心,顾不上身份、礼节和他人的阻止,卿言将身上能剥下来的衣物悉数脱下,一股脑全覆在那位母亲身上,还催促坠儿回驿馆再拿些衣物和吃食,坠儿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将身上的氅衣除下披在卿言身上才放心离去。
转眼,氅衣便成了婴孩的襁褓,可怜的母亲眼中尽是惊愕和浓烈的感激。
寒风始终没有因为怜悯而轻缓,反而愈演愈冽,卿言忍不住用手臂将身体紧紧环住,才发现自己现在仅着了一件贴身的薄袄,隆冬之下显得很是单薄。
身后的楚怀却将这一切都刻入眼中。
或许是被这般画面催生出了心里的柔软,铁血的汉子此时也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突然感觉身上一阵带有体温的刚性温暖,卿言冰凉的身体被一件麑裘披袍包裹住,回头一望对上的是楚怀的双眸,眼中分明还有些笑意,甚是温暖,可一接触到卿言的目光便立即暗淡下来,礼节性的退开一步,低眉顺目的恭敬却不自然。
“公主凤体要紧,末将斗胆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将关心变成了程序,让卿言哭笑不得。
“多谢楚将军。”卿言也回以礼节性的微笑,心中却无限感慨,若不是晋王一党该多好,卿言向来都喜欢和有人情味儿的人一起共事。
“这些灾民恐怕还是尽快安排的好。”楚怀还是那张公事化的扑克脸,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灾民如洪水只可疏导不可堵截,如今灾民已流亡至此,眼下首要是安抚。
“楚将军,先将这些灾民安置在城中的寺庙和义庄内。”希望灾民们能听从安排。
“可这并非长久之计。”这是楚怀近半月以来首次质疑卿言的决定。
“将军且先安顿他们,容我另想他法。”卿言深知解决流民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们遣返原籍,可这又谈何容易呢,老百姓们如若不是走投无路,断不会变成流民,而流民的力量之强大是绝对不可忽视的,东晋时期的流民军队曾一度成为政治舞台上的重要力量,这股力量又是极易被人利用的,一旦变成军事武装,那么门阀割据势力的形成便成了必然。虽说这里才几百人的规模,但不出一月便不可控制了,特别是琼州那群灾民,一旦失控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是。”卿言如是说,楚怀也不便多言退了下去。
“公主,”坠儿拎着厚重的披风赶了过来,看到卿言身上的麑裘披袍稍愣了一下,又马上用披风将卿言裹住,“当心着凉。”
卿言微微点头,“坠儿,我们回驿馆。”
驿馆的别院温暖异常,只因长公主之尊身娇肉贵,虽一再强调一切从简,但还是止不住妄想攀龙附凤者的讨好之心,别院房中的地热很是烧得红火。
卿言脱下披风换上夹袄,房内的热气让她的身体暖和了许多,脑子里却还是那对寒风中的灾民母子,心情又低沉了几分。
楚怀的担忧是对的,暂时的安抚只能太平一时,可将他们遣返原藉除非有足够的粮食,否则哪儿有粮食灾民便会流动到哪儿,如今之计唯有尽快在灾民原藉地发放赈灾粮款,让他们自动回家,方可解患,可朝廷的赈灾粮款至少需要十五日才能到达,时间长变数太大,所以一定要在三日内解决才行。
“公主,楚将军求见。”坠儿的奏报打断了卿言思绪。
“让他进来。”
“公主,灾民已照您的吩咐安顿好了,只是——,”楚怀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卿言讨厌说半句留半句。
“只是粮食将罄,灾民恐有骚动,若不及时处理后果堪忧,特别是刚入城的那些。”楚怀一口气讲完,眼中心事更甚。
“楚将军,告诉他们三日后朝廷的赈灾粮款就将陆续到达,让他们都回家领粮。”卿言打住他的担忧。
“这——,”楚怀犹豫,“朝廷赈灾粮款至少要十五天才能到,三天之期恐怕——”
“我没说让朝廷拔粮,”卿言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可以借。”
听卿言这么一说,楚怀顿时一惊,而脸上却拼命的抑制住不敢表露。
“公主的意思是向南夏借粮?”楚怀试探性的问。
如今南边受灾各州县都自身难保,均已无粮可调,唯有相邻的南夏边镇芷方是个富庶之地,若是从芷方调粮,最多三天时间便可到达。
“可南夏会同意吗?”楚怀说此疑问时偷瞄了卿言一眼,眼神复杂而忐忑。
“一定会。”
被劫的粮草被偷偷往南转运,必定不是晋王想占为己有,今日那个南夏国的五皇子又出现在浀浦,若不是巧合那便是勾结。五皇子的脸迅速与采仪殿书房内的标注着昭王蓝臻的画卷重合。今日多亏他相救自己才避免了狼狈,不过眼神太嚣张,所以让他吃个鳖算是见面礼,这样一来他对我这个大齐的长公主应该是印象特别深刻了。
“楚将军,让将士们把话传出去,维持好灾民的秩序,我现在便去借粮。”卿言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出别院。
楚怀不寻常的表现在昭王出现的那一刻让卿言的疑惑顿释。
心中轻蔑一笑:楚怀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才好。
冬日的寒风总是挡不住,坠儿将卿言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公主,查到了,昭王住在东来客栈天字号房。”
“好,坠儿,待会儿你守在门外任何人不许进来。”
“可是,公主……”
“照我说的做,不会有事。”卿言打断坠儿的担心。
抬头望见门楣上的“天”字,卿言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门。
右手食指的关节还未落下,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玄色的身影立在她面前,而他身后便是那个据说是南夏国五皇子的青衣男子。
玄色身影将卿言迎进屋内,在青衣男子的示意下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他们二人。
“坐。”青衣男子为卿言倒上一杯香茗,抬手示请。
卿言微露笑靥欣然坐在他对面。
“看来在下是真得罪了公主,都找上门来了!”青衣男子语调随意,轻呡了一口茶,一双桃花眼不着痕迹的滑过卿言明艳的脸,闪过一丝狩猎的光。
卿言微怔,如此色坯心中鄙视之,脸上却不露声色的飞起笑容,暗暗思量,“昭王殿下说笑了,今日之事卿言还未向殿下道谢呢!”语闭,眉眼上挑,端起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谢过殿下,先干为敬。”说完将杯中香茗一饮而尽。
本以为大齐的长公主刁蛮任性,还要斗斗嘴皮子,却没想到此时竟这般和善有礼,倒是让蓝臻颇为意外,于是,立即收敛玩笑的表情,严肃起来,“公主言重了,不知公主来找本王有何要事?”
“王爷是爽快之人,我就明说了,想必浀浦的灾况王爷也已看到,我想向贵国借粮一万石,半月后归还一万二千石。”卿言一口气说完。
“一万五。”蓝臻漫天要价。
“一万三。”卿言坐地还价。
“成交。”蓝臻心满意足的笑笑,这多出来的三千石粮草,够他私养的那支三千骑兵好几个月了。
卿言心里也是咬牙切齿:抢了我皇家救灾的粮草一万石粮草,还在这儿讨价还价。可口里却不得不回答:“谢过王爷。”
“公主言重了,能为公主解忧实则蓝臻之荣幸。”刚刚还肃穆的神情此刻又变得散漫,蓝臻眼中透出一抹露骨的轻佻,毫不避讳的落在卿言身上。
卿言恨不得撕碎了他。
听说南夏国的五皇子浪子风流无双,可如此大胆之举倒不像一个皇子所为了,调戏一国之长公主,这昭王的色胆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卿言心里更生厌恶,不过为了借粮,终是忍了,“王爷有心,若是不嫌弃,今晚在别院为王爷接风,还望赏脸。”
“既然如此,那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蓝臻脸上微微一笑,眼角却透出一缕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