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姜羲还牢牢记得前世练过无数次的巫舞动作。
慢慢的,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感觉到风吹过来,轻柔的力道拂过她的衣裙,抚摸她的脸庞,托起她的手臂自然而动。
她灵台放空,已经不需要去回忆,随心而动便已翩翩成舞。
不知何时,她的动作附和上江河浪花拍打碣石的节奏,又或者说,是江河在配合她。
哪怕无乐,她赤着的双足每每踏出一步,依然是踩着激昂的鼓点,风雨之中摇晃的树叶沙沙声则成了配乐,生灵之歌浑然天成。
在姜羲看不到的冥冥之中,自华方山脉生出缕缕光纱,朦朦胧胧又像是阳光的折射,飘忽摇晃地来到姜羲身旁,附着在她的身上,随她一起起舞,祈祷。
那是山脉的声音。
那是亡者的心愿。
姜羲一舞,申舒的是万众生灵之意!
慢慢的,姜羲开始觉得双臂沉重起来。
她知道,自己跳不下去了,这具凡躯强行跳动巫族神舞,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再下去就要折损寿命了,她还没打算早死。
她叹息着收回动作,像是徐徐绽放的千重牡丹又把花瓣重新合拢了来,盘腿在大石之上,凝神看向面前的楠江。
原本汹涌的江水,不知何时声势渐小,连撞碎在石头的浪花也没有刚才的气势汹汹。
姜羲不由诧异,再定睛一看,江水平静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因为江水还是那么多,水位也不见丝毫回落,与她前世跳完巫舞后立刻翻天覆地的场景完全是云泥之别。
算了,不是一开始就没抱希望吗?
就当做这一舞,是为了灾难里死去的无数条生命祈祷更好的来生吧。
姜羲说不出的怅然,正打算捡回衣服往回走,心想着计星他们找不到她应该急了的时候——
江水突然翻滚,卷起一道高大的浪花,劈头盖脸地落在姜羲所在的大石上面,整个人都看懵了的姜羲,猝不及防地被一道浪花卷进了滔滔江水之中。
……
计星冲到这附近的时候,刚好看见一袭白衣的姜羲被江河浪花卷走的那一幕!
他一路跑来,心口疯狂跳动,像是揣了什么东西,不断地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挣脱桎梏然后破茧而出。
而当他看到姜羲落水的那一幕时,这种躁动骤然停止。
他毫不犹豫,飞身跟上姜羲。
随后也落入了茫茫楠江,不见了踪影。
……
就在两人接连落入江水之后。
楠江浩荡之势逐渐趋于平静,虽然水位没有落下,却没有再往上涨了。
视线拉远再看,楠江下游被滔滔江水冲垮的堤坝边缘的那些村庄,那些浩浩荡荡冲进来肆虐的洪水也没有再嚣张,而是灰溜溜地退走了。
视线再升入高空,接连被乌云遮蔽了大半个月的江南之地,豆大雨珠变成了细毫牛毛。厚厚黑云也缓缓淡化散开,几缕明媚的阳光像是珍贵碎金,钻破云层,遍洒大地。
楠江平息了。
大雨也停了。
阴雨连绵下都快霉得发臭的江南,久违地迎来了阳光。
这场雨对上层的高官贵族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看上天脸色吃饭的寻常百姓来说,天气是晴是雨,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更关乎他们能不能维持生计。
现在雨停了,满大街都能听到欢欣的笑声!
樟州街头上欢笑的人群里,并肩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银丝厉目、全身裹着黑衣的阿婆,一个是博冠儒雅、浑身出尘气息的文士。两个看上去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人,偏偏站在了一起,周身裹风带雪,说不出的凛冽冰寒之气。
相比起四下一片热闹的温暖,他们不仅是神情,还是模样,都显得格格不入。
“天象突变,奇怪。”说话的是阿婆。
奇怪的是,阿婆虽然面容苍老,发丝尽白,但是声音却婉转清丽如一汪泉水,听得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早已习惯了阿婆声音的文士只是微微一笑。
“许是上苍的奇迹。”
阿婆哼了一声:“天道无情,哪儿来的那么多奇迹,若是真有,那我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概是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走吧。”文士提醒。
阿婆点点头。
两人在街头人流中缓缓逆行,最后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店铺,匾额上书——
雪心斋。
……
远在华方山内的一处小山坳里。
这里看上去与贫苦山村截然不同,倒像是一处隐世的世外桃源,山坡上坐落着青墙小院儿,院子附近遍种桃李,如今花季已过,看不到落英缤纷,但是枝头上已经生出些许青涩果子,又是别一番田园风采。
院子里的屋内走出一个布衣少年。
他卷起裤腿,脚踩草鞋,看打扮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少年。而他的脸却被头顶斗笠的阴影遮得严严实实,依稀能看到下巴俊秀的轮廓,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
“雨停了呢。”
他语气轻快地自语说道,那嗓音仿佛夹杂着人间草木的清香,说不出的宁静悠远,清隽飘逸。
倒是与他表面上农家少年的身份有些不符合了。
少年抬手压了压斗笠,将墙角的蓑衣挂在身上,提上鱼篓和鱼竿,迈着悠闲的步子顺着山道一路往江边走去。
少年觉得,既然雨停了,也是时候钓点鱼起来,换换口味了。
于是他去了江边,找了往常熟悉习惯的位置,盘腿坐下。
鱼篓放好,鱼线甩出,少年便像是江边的钓鱼翁泥塑,一下子寂然不动了。
就连斗笠下的双眼也耷拉着,懒洋洋地随时可能睡过去。
鱼线轻轻动了动。
抱着手臂没看鱼线的少年,却像是心意牵连,双目蓦地睁开,伸手便去拿鱼竿。
拽了拽,没拽动。
少年疑惑地歪头,难不成还是一条大鱼?
他索性提气,一股清气顺着鱼竿蔓延到鱼线上,重若千斤的鱼线陡然一松,然后少年以为的“大鱼”便轻轻松松地被提了起来。
“咦?”
不是大鱼啊。
少年说不出失望,还是好奇。
他弯腰去打量被他拉上来的大鱼,哦不是,是人,还是一个少女。
没错,是少女。
虽然对方穿着典型男子文士的白色内袍,胸口也一马平川不见女子娇态,但是被湿透的白衣勾勒出来的青涩曲线,还有沾着乌黑发丝的素净侧脸,都向少年证明着她的身份。
少年想了想,把鱼竿鱼篓放在石头后等改日来取,再俯身去将少女弯腰抱起。
少女若洛水之神的清丽脸庞出现在他面前。
她呼吸平稳,神色宁静。
仿佛只是睡着了。
……
姜羲再醒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
她浑浑噩噩间想要睁开眼睛,只觉得眼皮似有千斤之重,硬是费了一番意志力与疲惫的拉锯战,才总算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之后才发现,她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手脚酸软得根本抬不起来,她整个人除了眼珠子能动,跟植物人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姜羲并不着急,她知道,自己这是以凡躯跳动神舞,耗尽了浑身精气,引起了些微反噬而已。只要找到大补的药材,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她眼珠转动,把周围看了一圈儿,只见到一间朴素静雅的屋子,屋内萦绕着幽幽兰香,墙上挂着不知名的字画,入目之处还能看到一个青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把山间随处可见的野花。
是个陌生的屋子,但莫名的,姜羲能够感受到一股宁静致远的气息。
虽然不知身在何处,但姜羲决定先恢复再说。
她闭上眼睛,准备再度睡过去的时候。
“哎?你醒了?”清泠若拨弄七弦琴的声音带着些许惊喜,自屋门随风飘入姜羲的耳里。
姜羲倏地睁眼看去,就看到一个少年逆光的身影。
阳光的刺眼让她不由得皱眉,待她定睛凝神在看去,只见到一张惊艳无比的脸。
说不出用什么诗词来形容那眉宇间高山之上的超然清隽,也说不出用什么弦歌来赞美那气质里曲水流觞一样的雅致秀气。
他就是那山间的阳光,是三月的春风,是晨曦下的露珠,是冬日枝头的雾凇。
姜羲见过很多令人惊艳的脸——人间富贵极致的穆昭,灿烂若骄阳的盛明阳,还有那位容色堪称冠绝天下的楚世子楚稷。
但是面前这位少年,竟然也有能与楚稷平分秋色的眉眼,又比楚稷那如高岭之花不可攀的矜贵,多了些许平易近人。
少年就像是恰到好处的阳光,让人不觉想要亲近,只觉得待在他身旁,浑身如同徜徉在热水中的暖意洋洋。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姜羲忽然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才见这少年第一面,脑子里就有这么多形容,莫不是睡了太久闲得发慌了?
不过像少年这般琳琅玉色,纵使身着粗布麻衣,也仍然清俊不可一世,难怪姜羲会忍不住多看好几眼了。
就在姜羲出神间,那少年已经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来到她身前。
“把药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