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苍嘉而止住哭泣的,是右脚背上突如其来的一阵古怪的痒。
它来得如此剧烈,令她不得不分神擦掉眼泪,再掀开裤腿和鞋舌去摸索脚背。
她摸到了一个肿包,看来是被什么东西叮了。
荣霄飏微微皱眉看着她的动作,然后蹲到她脚边,伸手把她的袜子卷下去,直到露出那个肿包,正中隐约现出一点红。
“赶紧走。”
他拉着她起身,迅速返回房间,直接把她送进浴室,关在门后。“脱衣服,我去把你行李箱拿过来。”
苍嘉而不明究里,但还是乖乖照办。
行李箱被拖到浴室门口,荣霄飏隔着门说:“所有的衣物,包括鞋子,脱下来以后用热水冲,对着下水口冲,温度能调多高调多高,自己当心别烫到。冲过以后堆一起,拿块浴巾盖上。洗澡能洗多细致就多细致,沐浴露全部都要擦到,所有缝隙、毛发,一点都不能漏。洗完以后直接出来,不要碰任何浴室里的东西,把门关好,找件衣服把身上擦干,再换一套干净的,尽快到走廊上来。这个房间就不住了。”
“……被这里的虫子叮了有这么可怕?”她忍耐着脚背上的剧烈痒意,一边问一边把脱下来的衣服扔到地上。
“对,虫子繁殖快,没及时清理干净会一直叮,还会传染。”他说完又补了一句“注意高反”就出去了,大门合上,咔哒一响。
苍嘉而照他说的把衣服鞋子全都用最烫的水冲了一遍,又拿了一块浴巾把它们全部盖严实,然后安心洗澡。她心想这倒是个自然而然的机会,正好可以尝试她之前的计划,却没想到澡才洗到一半,小腿上就又多了一个肿包,而脚背上的那个已经变成之前的两倍大,甚至痒得有些痛了。
她这才意识到荣哥哥的话一点也没夸张,只能战战兢兢仔仔细细地,把自己从头发丝到脚趾尖用力洗了三遍,生怕肿包再往上发展。
等这个澡洗完,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她痒得根本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多待哪怕一秒。谁知道虫子有没有被冲进下水道?有没有逃出浴室?她以最快的速度换衣服,连行李箱都不想拿。她担心万一虫子进去了,藏在衣服里面,之后她还要被这么可怕的痒继续折磨。
但这样的话……她的那个计划就很难实现了。
不管了,总有别的办法可以想,先离开这个房间再说。
乔楠、荣霄飏和一位住宿区工作人员站在走廊上,荣霄飏见她出来便马上带她去了另一个房间,乔楠则与那位工作人员一起进了可能有虫子的房间。
苍嘉而进入的房间,一位肤色黝黑、面容沧桑,仿佛连皱纹都带着某种原始神秘感的老人正端坐在单人沙发上。
“麻烦巫医帮她处理一下。”荣霄飏向他尊敬地行礼,苍嘉而便也立刻效仿。
“小事。”巫医嗓音嘶哑,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他招手让苍嘉而过去,叫她把裤腿卷起,仔细查看。
“只叮了两处,没有关系。”巫医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从里面抠出黑乎乎且气味有点刺鼻的药膏,涂在她的肿包上。
药膏非常管用,涂了没一会儿就完全止痒,并且似乎也阻止了肿包继续扩大——她脚背上的那个已经把一次性拖鞋的鞋背都撑高了。
“晚上我再来,再涂一次好睡觉。”巫医收好药膏,起身离开。
“谢谢您。”她放下裤腿,朝他的背影再次鞠躬。
巫医摆了摆手,消失在门外。
“坐被窝里去。”荣霄飏关上门,盯着她拖鞋下的两只光脚,直接命令道。
苍嘉而坐到床上,老老实实掀开被子,把两只脚捂进去,但小心地没让被子挨到右脚,怕蹭掉药膏。
现在这个情况,她要怎么进行那个小计划?她有点头痛。
“我的行李箱怎么办?”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坐在沙发上的荣哥哥。
“工作人员在处理。他们的信仰里,神山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哪怕虫子叮人,他们也会觉得这是自然而然,一般不会特意去处理,是巫医点了头,他们才会拿特制的烟雾去熏,驱赶虫子。”荣霄飏说,“行李箱熏完了乔楠会送过来,湿掉的衣服他们会拿去烘干。”
苍嘉而点了点头。“明明是在同一个地方,荣哥哥你就没事,虫子光叮我。”
他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表情:“我被叮了你会觉得开心些?”
“不不不。”她猛摇头,“不要被叮,太痒了,抓心挠肺的痒,好可怕。我只是觉得,我好像比较……受这里的‘原住民’的欢迎?”
照巫医的说法,她的体质容易吸引各种生灵,那虫子也算吧?
荣霄飏笑了:“这种欢迎方式倒挺热情。”
“还是不要了,大家客客气气,保持距离就好了。”她把被子掀开一点,看了看脚背上那一大块黑色,肿得真高。
他露出些微无奈的神情:“让你吃这么个苦,是真的预料不到。”
她摇了摇头。
自然界对人是公平的,它不会在意这个人有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做过什么光荣或者卑劣的事。人类遵循的一切标准,都是自己框限定义、自己对号入座、自己沉浸其中并因此而感到痛苦万分的……
啊……这样的领悟她以前没有过,原来真相是这样的么?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荣哥哥,然后从他那里听到了一本书的名字,《人类简史》——她知道这本书,但没有关注过。
“你的想法跟这本书的核心观点一致。”荣霄飏说着,拿手机给她发了两张截图,“作者是从智人这个物种的历史出发,得出了相似的结论。”
苍嘉而看着截图,感到了心灵共鸣的震颤,一种醍醐灌顶——
究竟智人是怎么跨过这个门槛值,最后创造出了有数万居民的城市有上亿人口的帝国?这里的秘密很可能就在于虚构的故事。就算是大批互不相识的人,只要同样相信某个故事,就能共同合作。
智人发明出了许许多多的想象现实,也因而发展出许许多多的行为模式,而这正是我们所谓“文化”的主要成分。等到文化出现,就再也无法停止改变和发展,这些无法阻挡的变化,就成了我们说的“历史”。
这两段话,让她仿佛看见一张网,罩在整个人类社会的上空。
不,不是一张网。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一个网状的立体结构,每个人都是一个节点,都被细丝牵连着,有些地方疏松,有些地方致密,越往下节点就越多,网就越密,越难透气。而顶上的空隙似乎大得多,但每一个节点的网丝都要比下层的更粗,更难挣脱。
太绝望了。